柳传志的三张面孔
文/赵家鹏
1
1990年五月末的一天,柳传志第一次走进中南海。
在中南海怀仁堂,中央召开了一场科学座谈会。面对当时最高领导层“该如何发展科学、振兴经济”的询问,他和中科院院长周光召等人提出:建议国家对科学投入立法,从法律上明确规定科技投入增长必须略高于国民生产总值的增长。
他是作为科学家代表受邀到场的,同行的还有中科院其他23位科学家。
与同行相比,柳传志其实算不上科学家。他并没有在任何一个科学领域,做出过瞩目的研究成果。这一年,他46岁,创业仅六年。前一年年底,他刚把自己参与创办的中国科学院计算所公司,更为名联想集团公司。当年,这家公司营收突破3.2亿港元,已成为中国最好的技术公司之一。这可能是他唯一跟科学能沾上边的原因。
另一个原因是,这家公司的背后是中科院计算所。
六年前,柳传志还只是中科院计算所的一位助理研究员,拿着每月300元的工资和80元的伙食补贴。收入不少,但他不满足。改革开放已过了好几年,他看见外面天翻地覆的变化,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没劲”。他向中科院申请出去闯一闯,他要成立公司,代价是留职停薪。
他找来了中科院计算所的10位同事,一群人在计算所的门房里成立了公司。公司该叫什么?众人开会讨论,一致认为,“中国科学院”和“计算技术研究所”两个词必须有,这是招牌;再加上一个“新技术”吧,这是想做的事。
一群科学家讨论如何创业,这个场面在此前的历史上从未发生过,却在当时距离计算所不远的中关村一条街上,频繁发生着。
柳传志侧身其间,时代的眩光照耀在了他的身上。
尽管如此,当时的柳传志并不瞩目。更大的聚光灯下,站着的是他从中科院计算所请来的总工程师倪光南。
倪光南是站在当时舞台中央的人物。他为计算所公司开发了最早的明星产品:联想汉卡。1988年的一则新闻报道,标题即是这样写的:《倪光南和他的 “联想世界”》。几千字的文章,柳传志的名字仅出现在一个段落中。这段的内容是,他辛苦邀请到了倪光南出山。
柳传志有多尊敬倪光南?就在他步入中南海的几个月前,为了迎接从香港研发归来的倪光南,柳传志亲自带领团队,在机场等候。那天是新年假期中的一天。
这和我们今天的认知不同。在当年,柳传志的角色其实只是一个科学家的牵头人。公众并不崇拜。那时的人,怎么会崇拜一个在创业初期为了赚钱什么都干、为了省钱连烟都戒了的人呢?
甚至当必须对他予以表彰时,组织可以允许柳传志,临时客串一把科学家。
2
柳传志是个商人。
在80年代,像他这样的商人并不少。1984年同年和他创业的有张瑞敏和王石,之后的几年,他还迎来了更多的同行。后来,当他回忆起那个年代,他总是说,得来不易,感谢改革开放。甚至到了老年,他不止一次地公开指斥年轻一代的创业者,你们要懂得感恩。
听上去有些呱噪。时间变得更快了,媒体都在谈论未来,没有人想听柳传志不断弹起的老调。
年轻人听不明白。
这是属于柳传志风格的话术。感恩的背后,是幸存者的心有余悸。
柳传志从来是个小心翼翼的人,谨慎也是他在商业世界杀伐决断背后的另一种风格。他摔过很多坑,刚创业时,就被皮包公司坑过。他也见过许多人跌倒坑里再也爬不起来,比如和联想当时并称的四通公司,如今早已消失在历史的尘迹中,与之类似的公司还有太多。
起伏的故事不仅关乎商业成败,它们同时也是时代翻滚的明证。
在柳传志创业的时代,商人并不是一个褒义词。它的另一个近义词是:投机倒把。在强大的舆论思潮与行政力量面前,市场的力量是显得过分脆弱的。商人们是心怀恐惧的一个群体,他们拥有财富,并随时可能因此一无所有。
早年间,柳传志曾在政府部门办事受阻,气愤难当。当时有人建议他开个新闻发布会,让媒体评评理。柳传志立时冷静了下来,他说,我的职责不是改变它。
在商言商。这是柳传志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许多人今天并不喜欢柳传志和他的联想,在年轻人聚集的社交媒体,有人用“买办”来形容柳传志,有人不无可惜地表示,他本可以成为任正非。
议论的人,不了解柳传志所经历过的历史。
商人所代表的新兴力量,是在一个结构性的夹缝中兴起的。
它诞生在海上,一个被发现不过几十年的海洋。柳传志和他的同代人发现,在这片海洋的对面,居然还有一个新大陆。新大陆上有未开垦的荒地和无人问津的黄金。了不起的航海家逐渐掌握了海洋的规律,把一个小舢板发展成了舰队,驶向新大陆更深处。但无论何时,有经验的船长都深知风险的存在。
柳传志是这样的船长,他应对风险的方法是,保持自己强大的控制力,时刻把握着船舵。
对面挑战自己权威的年轻人,他可以做到痛下杀手;面对共同创业、但发生分歧的伙伴,他会毫不留情地逐出抹杀;面对下滑的业绩和岌岌可危的局面,他会选择重新出山,亲临一线;甚至当负面舆论来临时,他也会动员起他可以动员的一切力量。
一个有意思的对比是,当柳传志选择牢牢把握船舵时,他的同代人张瑞敏则选择了拆船。过去数年,张瑞敏不断对外宣布,他试图将海尔从一个“超级航母”变成“一支舰队”。他的道理是,这样才不会全军覆没。
办法不同,但从结果而论,柳传志和张瑞敏殊途同归。甚至,他们都遭遇了舆论的非议。
舆论不喜欢掌握一切的暴君。但在柳传志们看来,消弭风险才是第一优先级的事项,他永远大于风评。这是一个马基雅维利式的思维,书写历史的权力,掌握在胜利者的手中。
我们这一代最好的商人,或许都是马基雅维利式的。
3
今天,联想控股发布公告,宣布柳传志卸任董事长,转任名誉董事长。
告别之后的的柳传志,会如何看待自己的商业旅途?这个问题一直在被提出。柳传志说,他就像一个挨过饿的人吃到红烧肉一样,他感到很幸福。
幸福感是柳传志在乎的事情,起码他希望人们认为如此。不止一次的公开场合,他曾谈论幸福。每当他这样说,他都不像一位被人敬仰和惧怕的商业教父,而更像一个老农民,看着一年到头种下的收成,满心喜悦。
柳传志当然不曾务农,他的父亲是一位有名望的专利大律师,他在北京长大,从来没有经受过分的贫穷,他的家庭团圆而和睦,他的事业顺遂,他还拥有大多数人难以企及的成功和财富。
但仔细看他为联想所构筑的企业文化,我们会惊讶地发现这样一些词汇:
拧螺丝、拐大弯、南坡与北坡、匝鞋垫和缝西服、撒一层土夯实了再撒一层……
如果不熟悉联想,你可能很难想象,这是一家宣称“全球化”公司的企业文化用词。语言是精神世界的密码。这种管理语言背后,带有浓厚的中国式色彩,这些喻体所构筑起来的形象,几乎总是一个守在田间地头的农民,或者说,它像极了《白鹿原》里白嘉轩式的乡绅。
这可能也是柳传志的精神底色。
他期待成为一个中国式的君子。在他的办公室中,挂着“士不可不弘毅”的书法,这句出自儒家圣贤曾子的话,也曾同样形容过诸葛亮、曾国藩这样的人物。,他把创立的投资公司之一,即冠以“弘毅”之名,而另一家公司则取名为“君联”。他说,他想受到人们的尊敬。
站在君子的角度,理解柳传志商业生涯的所作所为,或许许多事就豁然开朗了。当孙宏斌逼宫时,他选择毫不犹豫地举起屠刀,当风波平息,他选择宽恕孙宏斌。忠恕之间,柳传志有所抉择。
据说,柳传志喜欢看的一部电视剧是《康熙王朝》。他曾以此自况,谈论选择接班人的重要性。在中国式君子的世界中,一个在道德标准之上的人,可以拥有更大的能力,从而肩负起更大的责任。君子归途,是“修齐治平”,最终成为“圣王”。
所以,到今天,商人柳传志最喜欢谈论的字眼是:企业家。 他在不同的场合为企业家代言,他告诉比他更年轻的商人,要具有企业家的正气。他的粉丝众多,人们抬头仰望,柳传志就是他们眼中的“商人王”。这个词,在今天的时髦用法是:教父。
柳传志履行了他的使命。他完整经历了到今天商人群体所走过的道路。他为后人踩过坑;他划定了作为一个中国商人,应该行走的路径;他是这个群体最早的基因赋予者之一。在今天及可见未来的商业历史上,他也将是一个再也不会出现的人物:并不过分伟大但极其重要、并非上限但是基石。
这是我们今天会谈论他的原因。这也是柳传志站在高处的意义。
高处不胜寒,也不可被猜度。我们可能永远无法了解柳传志的内心。《世说新语》中有一个故事:
桓温北征时,路过金城,见到年轻时种下的一株柳树,如今已长到十人合抱之粗。桓温慨然而叹:“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语罢,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2019年的柳传志,会想念1984年的柳传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