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诗织,胜诉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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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诗织胜诉了!

12月18日,东京地方法院作出判决,判处山口敬之违反女方意愿实施性行为,且供述真实性存在重大疑点,应向受害者赔偿330万日元(约21万人民币)抚慰金。

伊藤诗织是日本第一位实名、公开控诉名人性侵的女性。

2015年,她被日本知名记者、首相安倍晋三的好友山口敬之迷奸,之后走上维权之路,至今4年有余。期间,山口敬之反诉,称伊藤诗织伤害了他的名誉和隐私权,要求女方赔偿13000万日元(约832万人民币)。

今天,一切落下帷幕。

南风窗记者今年7月下旬在成都采访过伊藤诗织,她当时的过耳短发,5个月过去,已经长到落肩。

判决后,伊藤诗织走出东京地方法院。她举起一块白色的牌子,上面写着两个黑色大字,“胜诉”,这是她4年的战果。

接受媒体的采访的时候,伊藤诗织落泪了,她说:“很感谢替我加油,安慰我的大家。真的等了好久,出了法院之后觉得看到的景色都不同了。”

4年维权,引发了日本社会对于性侵的关注和探讨,110年来未曾变更过的刑法中性犯罪相关条款,因此得到了修订。伊藤诗织现在正在关注日本明年的宪法修订,期待有更多的改变。

伊藤诗织的胜诉,在中国社会也立刻传来了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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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根据自身经历写成的纪实作品《黑箱:日本之耻》,在中国出版至今已有8个月,再版5次,有相当大一批中国读者。她是日本女性维权的第一人,但也鼓舞着很多相似处境的中国女孩们。

她们等待着这一天。

01

黎明前的无尽黑暗

伊藤诗织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困惑。

她明确地知道自己被强奸了,但是历时11个月,日本的检察厅却驳回了她的性侵受害一案,在法律上判定,“没有明显证据证明被性侵”。

从她报警的第一天起,警方的态度就是冷淡的,期间种种行为也无法令她信赖:不主动取证、遗漏重要口供、紧急撤回逮捕令、调查人员突然被调换……

她怀疑这里有权力的运作。

因为强奸她的人,山口敬之,不仅是日本知名记者,还与日本现任首相安倍晋三私交甚密,他为安倍晋三撰写宣传性的自传,媒体记录了他们的多次同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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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敬之,是日本知名记者,还与日本首相安倍晋三私交甚密

她拒绝接受检方的裁决结果。

历时10个月,伊藤诗织收集情报、独自调查,递交了复议申请书。

2017年5月29日,伊藤诗织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以真实身份、相貌,走到公众面前,告诉日本的民众,她的受害是真的。

即使当时她已经掌握了较多的证据,其中包括她被山口敬之拖拽进入酒店的录像、出租车司机的完整口供、内衣上与山口敬之完全匹配的DNA,还有性侵发生之后的膝盖受伤就诊证明,但日本社会仍然哗然大惊,一些媒体报道公开地抨击她。在日本社会里,这样的行为太出格了,即使她可能是受害者。

4个月后,复议申请又一次被驳回,“本案不予起诉”。

伊藤诗织没有放弃,刑事诉讼被驳回之后,她继续以民事案件起诉,并同时被山口敬之反诉,对方要求她赔偿13000万日元的巨额损失费。

伊藤诗织的反复申诉,冒犯了一些人,网络上的批评纷至沓来。

“怀疑裁决的公正性是对日本司法的侮辱。”

“既然法院已经裁定他没有触犯法律,伊藤诗织就不应该召开发布会,继续发布错误的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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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这起案件的检察官告诉伊藤诗织:“事件发生在私密空间之内,就像一个‘黑箱’。”除了当事人,没有人可以知道里面真的发生了什么。而这样的案子,在日本“太常见了”,“不好办呐”。

但4年多来,伊藤诗织的工作就是,打开这口“黑箱”。

没料到的是,在她试图揭开性侵的“黑箱”时,却发现了日本的调查机构和司法体系里更巨大的“黑箱”。

02

被拖进权力的“黑箱”

那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场景。

伊藤诗织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正在被侵犯。

“好痛!请停下!”她用日语呼救。

她过去受过的教育,让她脱口而出的是“请停下”,“请”。日语中的“不要”,即使反复、大声、哀求,气势也太弱了,听上去甚至像在取悦对方。

日语中没有激烈的脏话,最后她换了英语,叫对方“滚开!”。她用膝关节去顶开男方,却在反抗中受伤,最后无法动弹。

山口敬之趴在她的身上,说:“你通过了。”意图用伊藤诗织需要的工作机会,来换取这一次性行为。

房间里灯光通明。

屈辱,淹没了伊藤诗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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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C纪录片《日本之耻》

一个被强行拽入的陌生房间,一个在迷奸之后拿出工作诱逼的男性长辈,一个无法用母语呼救的女孩,一个女性大声喊“不要”也会被忽略、曲解的国家。

而这份屈辱,并没有到此为止。

事发过后,伊藤诗织向医院、援助中心、警方一一求助,没有一个机构对她提供实质性的帮助。她震惊地发现,日本社会在两性方面展现出了近乎冷酷的一面,人们认为针对女性的性暴力并不是严重的社会问题,常常说的话是“忘了吧!”,随后表现得仿佛无事发生过。

如果她执意要为性侵维权,只是不断地被羞辱,碰壁,被“二次强奸”,不断地发现一个又一个的“黑箱”。

而几乎每一个“黑箱”里,都是权力在运作。

一个普通女孩伊藤诗织,她已经无路可走,于是在“死亡”“沉默”,和“成为日本第一个曝光身份、长相来为性侵维权的人”之间,选择了后者。她献祭了自己。

而这一刻之后,她渐渐地变成了两个诗织。她过去在日本、美国受到的两种教育,在她身上分叉了。

一个是说日语的诗织,温柔、克制、礼貌;另一个是讲英文的诗织,冷静,可以自由地表达自己的需求,不掩盖自己强大的信念感。今年7月,她在中国的签售、演讲活动,也大多是用英语来完成的。

或者说,她变成了一个“受害者诗织”,一个“记者诗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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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诗织对中国的媒体说,“记者诗织”的身份,救了“受害者诗织”。她的理想是做一名记者,所以她对于“说出真相”存有信仰,她因为相信真相,所以质疑很多问题,质疑权威,质疑体制。如果记者不是她的信仰,这不是她的职业,她可能就沉默了。

而且,在官司缠身的4年时间里,伊藤诗织也未停止工作。

除了成为一名自由记者外,她在2019年开始拍摄纪录片,第一部关注的是日本的前煤矿镇,涉及人口老龄化、金融崩溃等公共问题。在来中国之前,她刚从埃塞俄比亚回来,她和团队在那里拍摄非洲女性的割礼传统,关注它对女性造成的伤害。

看起来,伊藤诗织花费了漫长的4年,讲述自己的故事,维护自己的权利,但观看她写在书里的初衷和后来的所作所为,就知道,她不仅仅是这样的。

她不是在探讨过去发生的那一件性侵,而是为了改变未来,才“斗胆谈及过去那件事”。

逐渐地,这个女孩的个人命运、名誉,与更广阔的女性、国家、社会现实捆绑在了一起。

而维权4年,她逐渐意识到一个最为重大的问题,大部分的性侵案件,常常并不在于性企图,而是关乎于权力。

03

“她”们的诘问,刚刚开始

她逐渐成了“公众人物”。

很多国外的女孩找到了伊藤诗织,有人发邮件给她,有人在见面时偷偷塞信给她,也有人不远千里地跑去亲自见她,给她讲自己的故事。

这些女孩大多也是被性侵者。

她们由于各种原因在现实中维权无望,但又无法忘记“曾经的屈辱”。

即使她们被性暴力侵犯后,在法律上得不到确认、维权,但她们的身体和记忆本身,就是一个“事实”的活体标本。

这些女孩大多不是“完美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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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在被性侵之前喝了酒;可能是被熟人,甚至是长辈、上司、名人性侵;可能她们没有拼命反抗;可能在事发之后立刻洗了澡;可能没有立刻意识到自己被强奸,几天后才报警。

伊藤诗织告诉南风窗记者,她见到的中国女性也大多有这样的困境。一些人在被性侵之后,第一反应是回家洗澡,扔掉脏衣服,后来即使想要维权,也得不到警方认真的对待,自己已经毫无办法。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这是一位韩国女性告诉伊藤诗织的话,她听完之后崩溃大哭。

或许,我们普遍的社会态度对一个受害者的要求是苛责的,尤其是一个性侵受害者。我们应当检视,我们在批评她们之前,是否有为她们做什么,提供任何贴心、人性的保护。

伊藤诗织反复地说,她不是一个“完美的受害者”。

网络上不断地有人在指责她。

为什么要和只见过两次面的山口敬之吃饭,还要喝酒?

为什么在事发之后第一反应是回家、洗澡,把痕迹都搓掉?

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报警?

为什么没有把衬衣的扣子扣到脖子下?

为什么要在事发之后,在公众场合笑?

那些私密的场合,就像一个封闭的“黑箱”,里面发生了什么,网友们并不知道,只能抓住“黑箱”之外的种种迹象,来判断、联想、猜测“黑箱”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些判断、猜测和联想之中,包裹着种种成见,和羞辱。

更有甚者,会因为受害者个人行为的不“符合设想”,而试图模糊,不去探究是否存在“性暴力受害”的事实。

也正因为此,伊藤诗织从一位性侵受害者,变成了一位性别平等的倡导者。她开始在日本推广一些观念——“性的许可”“不完美的受害者”,希望纠正那些根植于日本文化中的性别偏见。

对方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是答应了性行为?她的性格、行为不是你设想的那样,是否还是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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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问题,在中国社会也同样值得一问。

伊藤诗织的故事,在中国迅速被传播开来,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一大批中国女性与伊藤诗织共享着同一种经验和痛苦。她们快速地取得共情,认为只有女性才是对方真正的理解者。

她们没有站出来,但对勇敢的伊藤诗织怀有善意,心存希望。

如伊藤诗织在今年7月对南风窗记者所说的那样,她的案件可能会成为例子,去影响别的案例,也会影响更多女性对性权力的信念。

终于,今天,伊藤诗织胜诉了。

但“她”们对社会的诘问,才刚刚开始。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何焰

排版 | GINNY

图片 | 部分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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