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幸我们的道德教育不是靠《奇葩说》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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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期的《奇葩说》有个辩题:美术馆着火了,一幅名画和一只猫,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辩场的戏剧性十足。李诞首次下场辩论,一开始畏畏缩缩,迟迟不站起来,台下有人喊加油。结果站起来了,一番嬉笑怒骂,辩词被冠以史上最佳。

一如既往,喝彩和质疑,接踵而至。

很多人为李诞式的小确幸伦理击节叫好,还有很多人表达了他们的愤怒和鄙夷。而我,却感到一丝不可名状的困惑。

这个辩题这么值得关注吗?如果不是因为这场辩论的二次传播,一而再、再而三映入眼帘,或许它的讨论价值还不似现下这般。

此文无关人设、无关辩论,而是想看看二次传播中引发的争议有何意义。

01

无关真理,只关姿态

我看到的第一件事是,姿态的选择至关重要。 

就像朋友圈点赞,你会为一个喜欢的人的一段套废屁(套话、废话、屁话的总称)点赞,看到不喜欢的人的金玉良言却恨不能直接拉黑了。

李诞“赢”在了姿态,他首先是讨喜,上来就用泼皮耍赖,把“高大上”的价值观辩论赛给解构了,再通过故事循循善诱,表明态度,渐入佳境,最后留下了一个具有想象力的结尾,叫好又叫座,赢得满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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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执中的发言被他踩在脚下,原因也是姿态。

“远方的哭泣”这个说法也许很浪漫,但是它太端着一副精英的样子,“你不救画,是因为你看不懂画”。这话,乍一听唬人,细听想骂人,凭恁要别人来告诉我,什么才是有价值的呢?人,是喜欢精英的,却讨厌精英姿态。我如果在现场,大概也会弃黄执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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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之相似,三类反应中最有趣的是,第一时间对辩题的设置和李诞的发言表示愤怒和鄙夷的。

他们往往是这样开头的:我是从来都不屑于看《奇葩说》这种节目的……

然后先给李诞贴标签,“虚无主义”;再引用一堆名言,柏拉图、康德、卢梭云云;最后用几个貌似高深却不知所云的句子宣读最终的“审判辞”。

但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更不讨人喜欢。一切以个人好恶为准,不接受其他,搬出一堆神仙,不仅震不住现在的年轻人,反倒成为了惹人反感的证据。

这种无力的批判,和他们批判的对象一样荒诞,都是在断章取义、崇拜金句,本质上都是在崇拜简单化思维。炮制过程就和我们中学写作文一样,喜欢引用名人名言,却浅尝辄止,不明就里。

比如康德经常被cue到那句“世界上唯有两样东西能让我们的内心受到深深的震撼,一是我们头顶浩瀚灿烂的星空,一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绝大多数引用这句话的人未必明白康德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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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辩论之所以冒犯了那么多人,是因为这些人把《奇葩说》一场秀,理解为了宏大叙事与小确幸的战争。 

知识分子的楷模鲁迅是怎么说的呢?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如今的文化偶像李诞们会怎么说呢?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关我屁事。

价值什么时候需要捍卫?当价值失落的时候。这年头卫道士沦为笑柄,无非是因为那份不合时宜的执着。卫道士不理解为什么会有小确幸,可那正是上几代人给这代人造成的后果。 

这下子,矛盾点成了:要粉饰的体面还是要坦诚的虚无?前者似乎很崇高,但容易流于空梳和虚伪;后者看似很勇敢,但却是一种更深的怯懦。

也许,就是因为伪君子太多了,真小人才显得可爱。

02

“救猫”的世相

这期节目更像一道检测题,测出了世相。 

李诞的发言引起共鸣,恰因为切中了我们的时代精神:人们总是追求崇高,可是却无法知行合一,一视同仁,且大部分在说,小部分在做。 

《奇葩说》的忠实拥趸中不乏佛系青年和空心人,他们早早接受各种价值概念的洗礼,虽然内心却一片荒芜,漂亮话却一套一套,言之成理。 

就像李诞说黄执中这些辩论选手,内心也许没有任何坚信,但是选择立场后即可口若悬河。就像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先有立场,再找证据,然后以谁的雄辩精彩角逐胜利。 

规则,比的也不是谁更有道理,而是谁更“奇葩”。话音刚落,立即锁票,观众成了墙头草,随着包袱的释放,笑得花枝乱颤,甚至没有留出回味和思考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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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对,一个综艺节目,下班回家就是想轻松下,谁还要想这么严肃的事呢?

标新立异者如李诞,说自己代表着自私、胆小、不考虑宏大事务的立场,只顾自己岁月静好。这就是猫的价值投射:聪明如斯,狐疑如斯,可爱如斯,虚无如斯。 

什么是虚无?没有绝对价值。

李诞说,我们看完《奇葩说》,记不得其中的论点,只记得黄执中是个不错的人。他的意思是价值没那么重要,名画有什么价值?对于一个不关心《蒙娜丽莎》的人,它毫无价值。在他那里,这就是个审美问题,各美其美,“雨女无瓜”。 

这说得就是观众们的心声,在衣食无忧的时候喜欢逛逛美术馆,谈谈梵高和莫奈;窘迫起来,没钱没闲,不知不觉就远离了展览。艺术就是这么个尴尬的位置——可有可无的装饰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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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很可爱这大家都知道,但名画为什么有名,往往一知半解,那出自沉淀的领悟,不是即刻的判断。

其实在讨论是非的时候,把先贤搬出来是没什么用的。无论是马克思的信徒还是马斯洛的拥趸,必然搬出一套物质基础或需求层次学说。但这也并非世界的全部真相,现实不是必然如此的非黑即白,而是灰色的:选择是具体的,也是抽象的;选择是多变的,也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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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则并非我们想象地那么重要,情境才重要,天使如果在罪恶的环境也会成为恶魔。面包和玫瑰哪个重要?取决于你所处的境况。一般吃饱了的人会觉得玫瑰更重要,毕竟面包每天都吃,而玫瑰只开一时。饿肚子的人会鄙夷:我要鲜花有什么用。

有了选择的自由,才有价值排序的必要。如果选都没得选,什么更重要当然没意义。当人没有了选择的自由后,说不就是最后的自由。这就是虚无主义者的发展轨迹。

03

小确幸和大价值的可比性

退一步说,这个看似绝妙的辩题无非是老调重弹。

也许节目组最初时这么设计辩题的:美术馆着火,救火还是救人?但是这太没悬念了,多数人一定选活人。因为太有代入感了,如果你是被困的,难道不想获救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无人能够幸免。 

所以灵机一动,把人换成了猫,似乎就是一个好问题了。可是孩子和猫有没有本质区别呢?如果选手捍卫人类中心主义,会继续落入“君子远庖厨”的窠臼。

对于理解了名画价值的人和爱猫人士,这个选择估计不会特别纠结,择其偏好便是。

这个论题先把是非问题包装成审美问题,又要用审美对是非实现降维打击,加剧了价值系统紊乱。 

牵扯到美学问题,有时候就说不清了。所以回到是非层面,猫象征凡人的生活,名画象征人类生活的意义。

无疑,在世上人人都应该爱生活先于爱生活的意义,而爱是超越逻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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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诡之处在于,爱意义(名画)容易,爱具体人(猫)难。宗教大法官言犹在耳,“恰恰对于邻人是无法爱的,只有远离些的人才可以爱……要爱一个人,那个人必须隐藏起来,只要一露面,爱就消失了,人们本性如此。” 

所以,人的成长一定是先学会爱猫(小确幸),才会爱上名画(大价值)。这是个渐进过程,不可取舍,不可比较。

先学会走才能学会跑。但是走和跑哪个好,这个问题有价值吗?

再说,画怎么就成了死的价值呢?古往今来,为了七情六欲而死者有之,为了理想价值而死者有之,到底谁轻如鸿毛,谁重于泰山?

这道理可以从生活中明白,也可以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来领悟,但是不能因为自己悟到了就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必看了,同样,也不能因为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就阻止别人去领悟生活。

所以,这场辩论激发出的情感能量,如果只用来在微博上撕逼未免太可惜了,争来争去问题解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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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正确是一条警戒线,人本价值如利剑高悬,可这年头觉得人不如猫的多了去了,谁也不用批判谁,节目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这是一场精彩纷呈的综艺节目,华丽的转折、精彩的譬喻、视听的按摩。

这也是一场莫名其妙的论辩,拙劣的比较,混乱的逻辑,虚无的价值。 

这个辩题通过将道德困境戏谑化,降级成价值困境,制造一种问题解决了的假象,引发了大众的欢呼。 

道德困境和价值困境有什么区别? 

前者不可调和,后者因时而异。那些无解的基本问题是problems,是永恒的困扰,是思考的原动力;而那些因时而异的纷争是questions,是偏好的分梳,是站队的标签。

好在我们社会的道德教育不是通过《奇葩说》来完成的,否则那不是《奇葩说》的幸运,而是这个社会的悲哀。  

面对现实生活中的野火无计可施,却在想象的大火中假想胜利,不可悲吗?

若干年后,当年的价值的争论者已经烟消云散,蒙娜丽莎依旧在卢浮宫微笑着,道德困境依然困扰着人类。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曹柠

排版 | Fanta

图片 | 部分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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