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再也不会逃跑
她,成名甚早。
上世纪70年代末,《小花》火遍全国,18岁就拿下大众电影百花奖的影后。
天降殊荣,却让这颗中国影坛冉冉升起的“新星”倍感不安,事业风生水起之时,她决定放弃名利,赴美求学。
90年代,她成为第一位被美国电影学会接纳为会员的华裔演员,贝托鲁奇、大卫·林奇、奥利弗·斯通……好莱坞顶级导演都与她有过合作。
不甘于此,她再次跳出舒适圈转型当起了导演。
自己找投资,自己写剧本,《天浴》,这部导演处女作一举拿下台湾金马七项大奖,把年轻的李小璐捧上了金马影后的王座。
她是陈冲。
在刚刚结束的平遥国际电影展大师班上,我们重新认识了这位中国电影发展过程中不可忽视的魅力女星。
14岁,一句台词,还没说成
我进厂的时候,文革还没结束。开始演电影是14岁,全国要拍“长征三部曲”,上影厂分到的是《井冈山》。
我当时在学校是射击队的,晒得皮肤黑黑的,挺像一个女游击队员的,导演就把我招去了。
朱时茂演男主角,我演一个小游击队员,总共就一句台词,要含着热泪说,“老罗叔叔,井冈山丢了。”
后来XX被抓,这部戏就取消了。我挺沮丧的,意味着我又要回高中念书了。
《青春》,与谢晋合作是最大的幸运
上影厂有位老前辈,她觉得我特认真,让我去演员培训班,排练话剧、打快板、念诗歌。
待了两三个月吧,谢晋导演就准备拍他的电影《青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他挑去了。
这是我最大的一个幸运,因为他的确是很会用新人。
我没有什么天赋,不是一个说这个小孩特灵上来就会演。他写了二三十个小品片断,把我放在东海舰队,放在农村,每天让我们排练,找到人物关系。
这样的奢侈在今天是不可能了。
《小花》是天赐的缘分
17岁,拍了《小花》。
当时大家都很年轻,我们用彩色胶片,厂里没拨给那么多,所以我们有国产的,有富士的,还有过期的,然后还不够,就说一些回忆用黑白。
也是这些限制造成了影片的结果。而且导演和摄影都特别兴奋的,说要用两极镜头,这在当时是很新的做法。我不懂,但也很兴奋。
作曲王酩,从开拍的第一天就跟我们在一起,感受这部电影。
他是个公鸭嗓子,吃完饭,兴奋地跟我们说,曲子出来了,一边跺脚一边给我们唱,我们想这是什么,怎么那么难听?
最后出来这样一个完整的作品,如果没有他的两首曲子,电影就不会像今天这样给人带来的记忆。
当年的战争片很少这样注重人情、兄妹情、家庭的情感,这个是突破的。
从我17岁,一直到今天,仍然有人跟我说,演《小花》的人回来了!一个人能够有这样一个幸运,这一辈子做了这样一部电影,是天赐的缘分。
《小花》
《苏醒》我没演好,但第一次知道音乐可以这样!
滕文骥来找我的时候,我还不到20岁,但是角色是二十八九岁,我太缺乏生活经历了,肯定没有演好。
但滕文骥导演当时很潮,赶在时代前面的。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古典音乐,文革时是不允许听古典音乐的。
在他西安的宿舍里,我们几个演员一起听贝多芬、拉赫玛尼诺夫。这个对我的震惊,心里的那种澎湃,音乐居然可以这样?音乐居然可以给你的灵魂带来这样纯净的升华!
这是我一辈子难忘的。
成名不可信,我要读大学
十几岁的时候,我很无知,很茫然,很懵懂,但是灵魂深处仍然有一种忧患。
昼夜间成名的状态,让我十分不安,我就对这个东西无法信任,所以我觉得我必须要上大学。
我从14岁离开高中,高考恢复的时候我是17岁。
我们培训大师班是在一个破院子里面,上影演员剧团就在那。我就坐在屋里复习功课,所有同学都比我大。他们看见这个孩子还有机会、有梦想,就给我拿暖瓶,要不就是打开水给我冲茶,一直支持着我。
这样我就考进了上海外语学院,结果不经勾引,就又去拍了《小花》《苏醒》。
我就知道,如果我留在国内的话,电影对我有吸引力。但我非常理智地认为,它不是一个一辈子应该做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1981年),我有了出国留学的机会。
到了美国才知道自己有多贫穷,被超市吓坏
当时出国不像今天,申请一个护照、签证,要求爷爷告奶奶托各种人。
到了美国,两眼一摸瞎,那种文化冲击是今天不能比的。当时我们唯一知道的就是美帝国主义,只看过几部美国参考片。
登上前往美国的飞机
我是文革长大的,一路都很艰难,要找一个鸡蛋吃也不容易,但从来没觉得自己贫穷。到了美国以后,突然觉得自己很穷。
一下子要自己来交房租,买吃的,这是我以前没有承受过的。然后第一次进超市,把我给吓的,大米有6种,麦片有12种,牙膏有23种……生活间突然出现了无限的选择。
其实一个人有了选择以后,你才会真正地成熟。因为你要决定,你要选择。
到了美国以后,一个是理想的死亡,另一个就是爱情的死亡。这是两个最大的冲击,让我骤然地成熟了,我差不多花了十年的时间去消化这两个死亡。
初闯好莱坞,没有台词
因为没钱,我打过很多杂活,到图书馆工作,或者帮人带孩子,或者到餐馆端盘子。
当时班上有另外一个女同学,比我大两岁。她在好莱坞做特技演员,专门替人骑摩托车、骑马、开车。然后两个人就聊起来了。她说你要去试试,做演员一两天,挣得比在餐馆打一个礼拜的工还要多。
我一听,得去试啊。从大学坐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的公共汽车,到了一个经纪人的办公室,拍一张照。
后来就接到一个电话,是当时美国一个挺红的电视剧,里面有一个选美的场景,一个台湾小姐,穿上旗袍。
这是我在好莱坞的第一个角色,没有台词,就在台上走一遍,从左走到右,是我的处女作。而且他们一天的工资的确是我一个礼拜的工资。
在那之后就是《大班》,然后是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
陈冲与贝托鲁奇(左)
拍完《末代皇帝》,这辈子不许干别的了
当时贝托鲁奇在全球各地找东方人的脸,会说英语的演员。已经找了一大圈了,没找到。副导演就就跟导演说,其实你也不用找了,就是陈冲。
《末代皇帝》整个拍摄过程就有八个月,我所参与的部分差不多半年。在这半年当中,我看到的是各部门的技术上和才华上都是最顶尖的艺术家。
跟他们在一起,就是这样耳濡目染的,对电影的情感,对电影的爱,这一辈子也许不干别的了,不再逃跑了。
而且日后我做导演,这段经历也是对我最有用的,等于是导演课吧。因为我没有上过电影学院,都是在实践当中去学习。
作为演员,我虽然有了一些经验,但还是比较幼稚。当时就把溥仪、婉蓉的回忆录读了,跟导演大部分就是闲聊,了解一下当时的历史。
还有,我发现导演对你的欣赏、理解、关注足以让你做得比自己原来好很多。
因为有时候年轻人并不知道自己的优点在哪里,我们随大流,你觉得你可能看到了,实际并没有。刚才还有人在跟我说抖音的李佳琦,你会觉得你的优点在那吗?李佳琦,他买唇膏你就买唇膏,那个唇膏一定适合你吗?
那拍摄上就不用说了,我第一次感受到电影的诗意,它比小说,在视觉上、声音上、音乐上、语言上更接近诗歌。
大卫·林奇和他女朋友吹了,才让我演的《双峰》
当时《双峰》的导演他有个女朋友,是非常有名的模特,意大利人。这个角色就是写给她的,好比平遥这样一个地方,大家都是互相认识,突然来了这样一个外来者,一个闯入者。
当时导演跟她吹了,吹了以后她就不演了。后来说不是意大利人也可以吧,就把我叫去了,也是一个外来的闯入者。
人生真的是很多很奇妙的因缘,如果他没吹,我就没这个戏。
陈冲与大卫·林奇
《天与地》可惜我没有刘晓庆的勇气
有一天我在洛杉矶时报上看到一个书评,讲一个越南女人到美国之后写的自传。这个自传我去读了一下,被深深地吸引到了。
虽然她是越南人,但她也是个东方人。我当时想为自己创作角色,就决定把这个自传的版权买下来,我要演这个人。
这是我第一次去买版权,基本上都要签合同了,突然半路杀出一个奥利弗·斯通。他买下来,一搁就是两三年。等到自传的续集又出来,奥利弗·斯通就觉得可以拍这部电影了,就是后来的《天与地》。
《天与地》奥利弗·斯通导演
那个时候我快30了,自觉老了,演不了了,女主角一开始的时候是14,我当时要有刘晓庆的勇气就好了。
后来奥利弗·斯通跟我联系,说你能不能演她妈?我说你要我演她爸我都去。
我学了好多,因为奥利弗·斯通是一个特别有激情的导演。他跟谢晋导演一样,坚持要体验生活的。所以当时我们,还有一群非职业演员,每天在稻田里种地,腰酸腿痛。
陈冲(左二)与奥利弗斯通(中)唱K
30岁青春葬礼上,遇到关锦鹏和《红玫瑰与白玫瑰》
我三十岁的生日过得特别隆重。
在洛杉矶过完了就到上海过,就是为青春送葬的那种感觉,鲜花多的真的跟葬礼一样。
那时候不知道谁给我介绍,说关锦鹏导演跟他的美术今天也想来。我说行啊。我对关锦鹏是有了解的,对他的电影也很欣赏。
我觉得是很幸运的,也挺奇怪,我自己更像白玫瑰,然后他们两个说怎么能,你肯定是红玫瑰。我说好吧。
不知道,机会就是这样来的。
《天浴》是我们一代人的牺牲,必须拍出来
1994年出演关锦鹏导演的《红玫瑰与白玫瑰》,然后到1997年当导演拍《天浴》,中间只有三年时间。
其实当时没想过自己要拍戏。得了最佳女演员后,才引起我的一番思考。30多岁的人了,在好莱坞大多都是演反面角色,已经不再是“花瓶演员”了。我觉得,我要讲一个自己的故事。
正好我的好朋友严歌苓跟我说起这样一个故事(《天浴》),是她朋友的经历。
我在从柏林到旧金山的飞机上,不停地写。差不多12个小时就把那个剧本拉出来了。等到了旧金山,当时严歌苓住在旧金山,我就说我们把这个电影拍出来吧。
我差不多九岁十岁的时候,家里就在讨论,怎么样才能保住我跟我哥不要去很远的黑龙江、云南插队。
所以我有一种幸存者情结,如果不拍那部戏,我就不能拍任何其他的戏,这是我们那一代人的青春,那一代人的牺牲,我必须拍。
拿着一个剧本出去跟人要钱的时候,这个痛苦,就硬着头皮去找富人。这种富人一晚上打麻将可以输掉一百万美金,就跟我要这个那个,证明投资一定能回本。我心想,我怎么知道怎么回本?
当时我没什么经验,但是好在我周边的人是有经验的。
我们当时在外景拍了两个月,回上海拍了两个礼拜左右。整个过程特别令我兴奋,你能够感受到自己成长的弧度,那是最幸福的。
《太阳照常升起》,原来我在姜文脑袋里是十三点!
认识姜文导演其实也是在那之前挺久的了,特别欣赏他。他老给人讲剧本,讲完了我觉得挺美妙的,挺好的,也不知道这里面有我什么角色。
突然有一天他说,你来给我演戏吧。我说行。也不知道演什么,就定了机票。
就在我出发之前,他快递送了一个剧本。我就在飞机上看这个剧本。姜文说你要演的是林大夫,这个非你莫属,你就是这么个人。
我看完剧本以后,发现这林大夫是十三点啊!原来我在姜文脑子里就是这么一个十三点!
《太阳照常升起》林大夫
其实林大夫非常容易演。
姜文是个非常能引导演员的一个导演。跟黄秋生演的这个人物示爱的时候,姜文给我的一个提示是什么呢?你们想不到的。
他说你想想,上了台以后领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的那个感觉,那种激动,发表获奖感言的那个感觉,就是你跟他示爱的感觉。这多好啊!
所以,跟这样的导演合作,其实挺过瘾的。让我知道怎么跟演员说话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