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总让别人替你说“心里话”——谈谈话语权问题
观察者网和QQ上不时有人对我说:“很喜欢读你的文章,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我很欣慰,甚至很感激这些朋友对我的理解和支持。
可是,我又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你的心里话,不是应该由你自己说出来吗?”
说出别人的“心里话”,这对我来说可有点儿不堪重负。古人有诗云:“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别人形之于外的“意态”尚且是丹青圣手都不出的,何况藏之于内的“心意”呢?所以,我是经常担心自己哪一天没有说出别人的“心里话”,而遭到毛延寿那样的下场的。
但是,如果我真的那么厉害,能让大家一直感到我在替他们说“心里话”,那岂不美哉?
然而,那其实更不好,因为你如果老是感觉别人已经把你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无形中是在不断暗示自己:
“所以,就不用我自己再说了。”
我自己有过这样的经验:
在一些网站和刊物上,曾经读到过一些前辈很有见地的文章,既有鲜明的立场、Marxism的理论深度,又有结合现代社会思潮的阐发和翔实的现实、历史的例证分析,语言也得体准确,妙趣横生,让我感觉“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后来,在一个微信群里,我碰到了其中的一位我非常佩服的前辈作者。可是,当他了解到我的西方哲学背景和师承所自,客客气气地跟我说话,有意无意地回避某些话题,好像有点害怕得罪我的时候,我蓦然感到:
其实,我们之间有距离,甚至有隔阂;
其实,他不一定真的能说出我的很多“心里话”,尽管在大方向上我们可以说是同志。
我的幸运在于能够及时地认识到这一点,而我能够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我平时就经常想,经常说自己在各种各样的问题上的“心里话”,因此,我虽然读别人的书,看别人的文章,听别人说话,佩服别人,向别人学习,但归根到底,我并不需要在别人的笔下和口中才知道自己的“心里话”是什么。
而如果我不认识到这一点,那会怎样呢?
那会意味着,我逐渐丧失了——或者不如说,我逐渐拱手让出了——自己的“话语权”。
我读过一些讨论“话语权”的著作,但我还是想先说我自己的看法(这也是我对自己“话语权”的行使吧),“话语权”在我看来,有四重含义:
1.内在含义,即“能够说话”,也就是你本人有说话的素质和能力;
2.外在含义,即“被允许说话”,也就是说外部社会环境允许你有说话的自由;
3.扩展含义,即“你说话能被听到”,即你的话语能够传达给自己的目标听众,你有传播话语的空间和途径(比如媒体、课堂、会议、日常聚会乃至聊天等等);
4.强化含义,即“你的话具有影响力”,即你的话语被认为是值得尊重的,有意义的,甚至是有权威的。
由这四个方面不难看出,“话语权”意味着你能够和被允许表达自我,并通过这种表达影响别人。其实,许多学者都指出过,话语是我们最基本的社会交往方式。
英国学者诺曼·费尔克拉夫认为最近几十年来,社会理论已经在社会生活中赋予语言更加核心的地位:
葛兰西和阿尔都塞都强调了意识形态对于现代社会再生产的重要性;
而佩奇尤克斯等人将话语确认为意识形态的突出的语言物质形式;
福柯强调了技术在现代形式的权力中的重要性,而这类的权力主要是在语言中得到昭示;
哈贝马斯已经注意到通过经济和国家“体系”所达到的“生活世界”的殖民化,并认为这种“殖民化”是通过以语言的“策略性”( strategic)使用(它旨在成功,旨在使人们做事)来置换语言的“交往性”(cmmunicative)使用(它旨在产生相互理解)而达到的。
如果你对这些学者的看法感到眼花缭乱,也不要紧,你记住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就行:
“话语权”意味着你能够和被允许表达自我,并通过这种表达影响别人。
并且——根据这些学者的意思——再加上:
进而通过这种表达和影响,参与到社会制度和社会关系的建构、维系或变革中去——听过我《演讲与口才》课的同学,应该知道我第一节课讲的第一个演讲范本,就是《尚书·汤誓》。现在大家应该明白我为什么拿它作为最经典的演讲范例了,因为这篇古老的演讲完全、充分、直接地体现了话语的这一功能。
不难看出,话语权实际上涉及到你在整个社会交往中的自主权,涉及到你能不能以及怎样塑造自己的整个生活。当你失去话语权,或者话语权不完整的时候,那就有可能受到拥有话语权的人(阶级、集团)的宰制和压迫——由于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是你须臾离不开的,所以一旦失去话语权,这种风险就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无论话语权的上述哪一种含义,要实现出来其实都离不开一个根本前提:
你认为自己有必要说话。
话语权如果仅仅是被外力剥夺(例如不被允许说话,或没有金钱收买媒体)而丧失,或者仅仅因为自己心智不成熟、表达技巧稚嫩而丧失,都是不难觉察和恢复的。
而且司马迁指出过,文王拘而演《周易》,《诗》三百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作也。换句话说,越是“不让说”的压力,越是“无处说”的困窘,越是“想说说不好”的挫折,倒往往越是激发起人们“我偏要说”的斗志,也往往使得人们更加崇敬他们这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虽千万人,吾往矣”、“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风范。
唯有当你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有必要”说话时,这种话语权的丧失才是最彻底的,也是真有可能无法挽回的。
而这种让你自己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说话,心甘情愿地放弃话语权的方法,就是:
让你不断感到,自己的“心里话”好像已经被说出来了,久而久之,你也就不再去思考,去言说了。
我们不难看到,在capitalism社会里,被资本控制的媒体,很多时候会说很多看起来很“亲民”的话:
你担心自己失去工作吗?好,我很关心你,并且来告诉你,是Chinese抢走了你的工作;
你觉得自己不够自由,生活不愉快吗?好,我很关心你,并且告诉你,吸大麻、色情交易、做各种伤风败俗的事情,都是你的“自由”,你要去捍卫这些“自由”;
你觉得学习压力大吗?好,我很关心你,并且告诉你,数学物理化学这些其实都是冷冰冰的填鸭式教育,是扼杀你的“灵性”的东西,你其实不用学,一样会生活得很有想象力,很愉快;
你觉得自己没有地位,没有自我价值感吗?好,我很关心你,并且告诉你,你生活在全世界最democratic,最free的国家,你是最有尊严的公民,你可以去参与“colour revolution”,“帮助”那些可怜的“非民主国家”,这样你就成了成就感满满的“战士”.......
生活在这样的氛围里,你会感到自己的任何一个想法、一个情绪,刚刚有一点儿苗头,还不及细想,就已经有人替你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帮助你淋漓尽致、无所不用其极地发泄出来了,你只要跟着喊两嗓子就行——这多么愉快,这感觉多好。
于是你的精神舒服得虚脱倒地了,再也懒得自己站起来了,也就没有其它的什么话好说了——何必呢?
于是:
1.你自认为还有说话的能力,其实已经没有了;
2.你自认为被允许说话,其实你不会再说那些不被允许说的话(例如Marxism)了;
3.你自认为你的话能被听到,其实你的话不过是资本家的话的回声罢了;
4.你自认为你的话被“尊重”、有“影响”——而其实这种被“尊重”和“影响力”,只是因为资本家要利用千千万万的你形成声势,去压制那些真正不甘话语权被剥夺的人(这些人例如communists已经被安排在“鄙视链”的末端,成为你的发泄对象)罢了。
你的话语权的四个层面,于是被剥夺得干干净净,而且毫无知觉,毫无反感。
我不是资本家或者他们的卫道士,不会有意去欺骗我的学生或者读者放弃话语权,但是我希望他们更加自觉地独立思考和言说,不要因为我说了一些他们赞同的话,想听的话,就不知不觉让自己的头脑,自己的笔停止工作。
这不仅是因为我还没有资格用自己的什么思想,或者自己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来让大家“统一思想”;
更重要的是,我认为在新社会里,人们之间理当有一种新型的,更加平等和健康的话语和交往方式——我还不能完整地描述它到底应该是如何的,但我大概知道,这种话语方式并不是排斥必要的权威和统一思想,但必须让这种权威和统一思想能够及时得到大家的真实经验和独立想法的滋润。
这一切,需要我们从现在开始去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