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起”榨菜?我们还有泡面

台湾同胞好像特别关注我们的小吃。先是茶叶蛋,这两天又是涪陵榨菜。往好里说,还是害怕大陆同胞饿肚子。

这位说大陆同胞吃不起榨菜的“财经专家”黄世聪在节目中提到,“涪陵榨菜”在大陆人心目中堪称“泡面搭档”,他还说,“大家如果知道的话,榨菜,是“他们中国大陆吃泡面的时候一定要加的”。

这话里有一点倒是没错。榨菜、泡面、火腿肠,当年可是“春运三宝”。时光流转,如今的榨菜,已经可以“炒肉、烧汤、夹馒头,蒸鱼、焖肉,涮火锅”,离泡面确实有点儿远了。

远到想起榨菜和泡面,几乎成为一种“古老”的回忆。彼时,中国人刚刚开始有了自己的“方便食品”,人们还把它当做一种纯粹的食物,着迷于它的味道。

500

去年,与办公室90后的同事们讨论“消费降级”的话题。支持这种论断的一个证据据说是,去年上半年,方便面行业在连续几年的下行疲软之后逆势上扬。康师傅和统一,都交出了不错的半年财报。

这样严肃的经济学有关命题,我对“孤证”抱有本能的警惕。要用这一孤证说服我得出“降级”的论断,中间似乎需要补充很多逻辑要件。

比如,方便面销量上升,真的是因为大家没钱了吗?它是一个价格敏感性非常强的商品吗?影响它销量的决定性因素到底是什么——是营销、是人们口味的变化,还是想象中因为经济形势而干瘪的钱包?

老实说,我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我真正抱持或者苦苦抵抗的,不过是一种90后们觉得古老得有些不真实的回忆:方便面是个好东西。

是啊,不用太久。大概也就20多年前吧,方便面还是一种非常拿得出手的礼品。20年前的北方小县城里,谁家媳妇生了娃,谁家病人住了院,甚至谁家孩子考了不错的学,提上一兜农贸市场上新鲜的鸡蛋,再扛上一箱方便面,或者配上一大盒八宝粥,去探望的人会有足够的面子。

康师傅和统一,那是高级货。今麦郎,南街村,甚至是河北本地的白象,才是小卖铺里的主力。少花四五块,省下仨瓜俩枣,对于本就不富裕的县城居民来说,是经济实惠的理性选择。

小学三年级,因为肺炎,我在家休学仨月。那段日子里,每天手背要扎一针,屁股要挨一针;几个月下来,手脚表面已几乎没有完好的皮肤。

但也有收获:除了不用像所有的小朋友一样上学之外,常年一分钱掰成五瓣花的老妈,给我买来了成套的科学漫画,虽然似乎有一些是在旧书摊上收的,但无论是格兰特船长的儿女,蝇王、鹦鹉螺号的海底两万里,再不济就算是葫芦娃开着飞机坦克大战孙悟空红孩儿,也打开了小朋友对于世界的好奇与想象力。

又比如,只有在这样的至暗时刻,表哥才肯把配枪从腰间卸下,从磨损得可以的枪套中,掏出那乌青色、沉甸甸、散发着无穷神秘与威风的真实手枪,交到只能坐在床上的我手中——那份量让我麻秆儿似的手腕儿瞬间一沉,只得连忙双手托住。

但是,最看得见的收获,是对于“吃”的无限自由。床上是哥哥姐姐舅舅阿姨买来的旺旺;每天吃得上老妈给蒸的火腿蛋羹;想喝奶粉就给冲,想听葫芦小金刚就给放——甚至在病好了之后我还后悔,为什么没有趁机要上一罐高乐高。

当然,少不了的,床下早就塞了一箱又一箱的方便面。

爱别离,求不得,人们往往对难得的东西倍加珍视,对唾手可得者又弃之敝屣。我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如何消耗掉那些对我的胃来说显然超负荷的泡面;回到记忆现场,也许精打细算的妈妈并未拆开太多交付于我,而是攒下来等着下一次迎来送往的场合,进行一场县城内部的礼品奇幻漂流。

500

即便是物质匮乏的年代,孩子们也有一些极为珍视的味觉体验。

还是小学生的我,一天的零花钱不过两毛钱。在夏天,这是一袋“酸溜溜”牌含糖冰水的价格,到了冬天,就只够在校园小卖部里买上一根麻花。

当时同学间的物质流转淳朴无华:你给我吸上一口“酸溜溜”,我从小浣熊的袋子里给你抓上一把,放在你摊开的小手心里。小浣熊可是奢侈品,五毛钱一包,得攒两天半。

喜爱小浣熊或者是“双喜”牌方便面的味道、但又囊中羞涩的孩子们,找到了折中之道。他们开始涎着脸,央求同桌或者哥们儿,往他们的手心里倒上一丁点调料。舌尖蘸上一点,味觉口中蔓延;二十年后回想起来,那不过是盐、味精以及一些添加剂的味道,但在当时已是美味无疑。

毕竟,那时冬天的北方,各家各户还要想尽办法囤土豆、囤白菜,为数不多的颜色菜只是夏秋攒下的萝卜豆角干。顶多,母亲再手巧一点,早早腌好芥菜或番茄。

那样的冬天里,伸出冻得哆哆嗦嗦、偶尔皲裂的手,舔一口方便面调料,无异于在口腔内打开一个奇特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孩子们的食物不再囿于环境、时令与生产,而可以与电视广告无缝衔接,像是屏幕上那些白白胖胖、不缺营养的孩子一样,享受这个五光十色的时代与光怪陆离的需求。

多年之后,当我吃到第一口麦当劳的薯条与汉堡,是从八百里外的北京人肉载回,到我手中早已冰凉透顶。即便如此,我依然可以喊来左邻右舍的小孩,骄傲地向他们宣誓:看,我吃上了大城市里的好东西。

500

现在想来,方便面似乎总与学校、与集体生活、与军训、与旅程相关。

下了夜自习,逼仄的宿舍里,趁着熄灯前的十分钟,几条浑身荷尔蒙无处散发的男生冲到热水房,打上一饭盆半热不开的水,像是若干年后,鲁莽地撕开女孩的衣装那样,几秒钟撕开简陋的包装,泡上,盖上,洋洋得意地静待神迹的发生。

没有提前囤货、或者因为上网吧而身无分文的舍友,此时眼神会直勾勾地盯着你;昏暗的灯光下,喉结的上下显示出他在吞口水。听着舍友呼噜呼噜吸面的声音、想象对方大快朵颐的畅爽,他们会毫不在乎少年的尊严,吐出一句:给我留点汤。

所以,若干年后,当男人们酒酣脑热勾肩搭背,天南海北吹起牛逼,他们的说辞依然与当年并无二致:兄弟,只要有我一口面,就不会少你一口汤。

相信我,说这些的时候,他们大抵是真诚的。

相映之下,那些愈发艰难的时刻更不必说。

严苛的山中军训、不能带任何零食的禁令,让即便不能泡水的方便面,也可轻易成为那些因长身体而经常饥饿的少年之间,秘密流传的硬通货;买不到票的春运,二十个小时的硬座,一路无法动弹的旅程,也只有泡面,才能和车窗外的无边黑暗一起,带给跨越大地的你,些许睡意。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中国广阔如斯,天南海北的人,口味相差如同异国,却可以在方便面上达成广泛一致:它廉价,味道合成,几无美味可言,但有效。

500

在老家的方言里,一种食物吃得太多,哪怕当年再喜欢,人也会“吃伤”,看到这种食物就觉得乏味,甚至终身不复食用。

于我,方便面曾经就是这样“吃伤”的对象:想起宿舍中方便面挤在一起的工业味道,想起春运火车车厢中此起彼伏、摩肩继踵的红烧、香辣与酸菜,再配上可以飘荡很远的火腿肠,就再也不想吃上一口。

但当你年岁渐长,终于独处一室,独自抵抗漫漫长夜,独自面对窗外冷风吹雨,当饥饿感从远处袭来,泡面的味道便又在身体深处逐渐苏醒,途径神经系统复杂的化学与电,在舌底唤起唾液的条件反射。

与白居易面对冬日黄昏的雪想要盘一团火、热两杯酒一样,你也希望在这样的时光里获取简易的温暖。像是淋了一场雨后回,到家用毛巾迅速揩干头发。像是雪夜走了长路后,在火上搓一搓手。

在所有不想做饭的夜晚,在把外卖界面滑到底依然选择困难的时刻,方便面是那个最后的选择,是人们隐秘的独处时刻。

对于一款廉价的食物来说,你很难要求更多元的味道、更精致的卖相、更健康的营养摄入,但它饱含的所有简单成分——面,热水,火腿,碳水化合物,能够给你的胃以足够迅速的填充,给予立等可取的温度、能量、饱腹感及味觉填充。

当那碗面入口、汤入喉,在食物本身之外,常常不宣而至的不速之客,还有不经意间涌上心口的短暂时光穿梭——年少局促的自己,漫长旅途的孤寂,以及,几块钱就可以唤取的无尽欢乐记忆。

站务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