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郑各表”?电影《澎湖海战》舆论争议背后的困局

当电影《澎湖海战》的首支预告片放出,这部电影就注定引发争议,甚至有可能演化到比电影《731》更尴尬的局面——因为题材所以官方全体下场宣传且舆论不能明牌说不好,但又因为在民间舆论端争议沸腾,让原本可以做一桌好菜的可口食材变成了一锅印度咖喱。

可以预见,《澎湖海战》相对于《731》好在它是一部正经电影,但更糟糕的点在于它所涉及的历史争议和历史观问题绝不是这样一部“应制”电影的主创可以把握住的。从电影预告片结尾那两行几乎要占据整个屏幕的“统一台湾 势不可挡”的红字,就明牌了这部“历史题材”电影就是为了日渐来临的祖国统一进程“造势”的,也就是说在这部电影的话语环境里,342年前清朝康熙皇帝打掉盘踞台湾的郑氏集团,让台湾回归统一的大清版图的行为,和即将要开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打掉台湾的“伪中华民国”政府,让台湾回归祖国怀抱的行动是“强关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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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强关联,既然是“借古喻今”,那么相关的“角色”和“事迹”就必然被一一对应,作为“中央政府”这边的我们,也就是电影的片方所站的立场,自然要“自比”一个正义的角色,把对手,也就是台湾当下的“伪政权”比喻成一个阻碍统一的反面角色,或者说“逆历史潮流而动”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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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自比清廷”这种事儿,显然是戳中了当下在青年舆论场日渐兴盛的民族主义,或者说“大汉族主义”者们最痛的一根神经。

对于汉民族主义者来说,“大清”的统一版图非但不是“正统”的中央政府,反而是“山河沦陷”“神州陆沉”的屈辱,台湾的郑氏集团因为奉明朝皇帝为君主,着明朝衣冠,没有剃发易服,再加上虽然郑芝龙是海盗出身,但郑成功驱逐了荷兰殖民者,是官方盖章的“民族英雄”,所以被视为“海外孤忠”“大明最后的堡垒”。因此《澎湖海战》高调地登场,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个“把正统宣称拱手让人”的“自贬”行为。

台湾郑氏集团究竟会被如何定性?这是这部电影争议的核心。

在大陆这边,普通人小时候都读过郑成功驱逐荷兰殖民者收回台湾的故事,并且都知道他是“民族英雄”。为什么郑成功的故事被大陆一侧重点宣传,一是“反殖”的民族主义视角,注意,这里的民族主义指的是相对于“西方殖民者”而言的整体民族,而并非“满汉”“夷夏”的那个民族主义。二是“回归”这个概念,“台湾回归祖国”这个概念最早也是从郑成功开始的,毕竟当时的实际情况是,荷兰殖民者占据台湾时,颇有点葡萄牙人占据澳门时的意味——海边有这么一块地,对于航海挺重要,有人种田但中国政府不怎么管也不怎么重视,登陆时没有遇到什么阻挠,于是就这么蹭啊蹭占下来作为自己的了。

但对于郑成功来说,这里既是自己“祖传”的势力范围,也是自己需要占据的“根据地”,于是就有了收复台湾的行为,同时也是因此,台湾第一次被重视、管辖、开发,成为一个战略要地。所以对于郑成功的宣传也是主打一个“暗示台湾回归”——从政治的视角看来,和《澎湖海战》的底色其实是差不多的,区别是你从殖民者(日本/荷兰)手里收还是从割据政权(郑氏明国/伪民国)那里收。

但有趣的是,围绕着郑成功的英雄故事一般只讲他本人,而他的海盗父亲,他的日本母亲,他的儿子们,他的地方势力和收回台湾之后历史上发生的事,基本上面向大众的宣传就不怎么提,也不会主动定性。仿佛这个民族英雄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留下一段打败西方殖民者的传说。这些历史被大陆的大众“再发现”还是伴随着《明朝那些事儿》火了之后的明史热,很多明代人物成为了非常酷、非常潮的时髦形象,比如“大明一哥”王阳明,再比如“海贼王”郑芝龙(郑成功的父亲),“海贼王”“反清复明”“中日混血”这些很新潮的属性叠满之后自然会让当代的民族主义年轻人心驰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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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郑成功在1949年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是台湾地区一块被擦得特别亮的“神主牌”。但台湾的郑成功崇拜和大陆就属于典型的“一郑各表”——和大陆的“反殖”“收复”概念不同,台湾对于郑成功强调的是“国姓爷”和“孤忠”。在1960年李翰祥导演的老版《倩女幽魂》里宁采臣的一段交代时代背景的台词里,就把这种借古喻今的“强关联”表现得尤为明显:

燕赤霞:天下纷乱,群雄四起,国家正是用人之际,难道宁公子也要学我这一介武夫归隐山中吗?

宁采臣:唉,中原尽被清兵所局,到处奸杀强掳,无恶不作。加以洪承畴,吴三桂之辈助纣为虐,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据说就杀了我们无辜百姓一百九十几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无奈家母年事已高,需人奉养,因此苟且偷生,实在心中有愧。

宁采臣:依宁公子的看法,中兴大业尚有可为吗?

宁采臣:本朝的疆土还有广东、广西、湖南、江西、四川、云贵,正规军就有几百万。再加上各地绿林豪杰所领导的义师,不下几千万,怎么说势不可为了呢?而且台湾的郑成功隔海而治,有险可守,是我们中兴最大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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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二人的谈论从剧情需要上看,讲到“天下大乱,生灵涂炭”这里已经可以了,但作者一定要借两人之口在一个神鬼爱情片里引出“中兴大业”再拐到“台湾的郑成功隔海而治,是最后的希望”,再结合这是邵氏首部“进军国际”的电影,谈什么“有险可守”“中兴大业”“台湾郑成功”就有点为了这碟醋两人强行又吃了顿饺子的感觉了。结合当时蒋介石政权挟美苏冷战之势,一边搞“自由中国VS红色中国”的“两国论”先导服,一边又在港台地区利用文化渠道大肆宣扬“汉贼不两立”,以宣称“中华正统”的方式来给“反攻大陆”的妄念鼓劲。直到今天,大陆很多文青如念经一般叨叨的“正体字”“民国风骨”“中华正统在台湾”等等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披着民族主义外皮的冷战活僵尸。

这套“崖山之后无中华”式的宣传在90年代00年代还是非常有市场的,可惜随着本土“台独”势力走到了台前,台湾岛内自己搞起了轰轰烈烈的“去中国化运动”,国民党反动派自己那套自我感动的“汉贼不两立”也玩不下去了,反而是倒反天罡的是大陆这边恨不得跪下来求他们,求求你们多讲讲“中华正统”多讲讲“反攻大陆”吧,认自己是中国人还有得谈,再这么邪修下去就成日本人了。诶?日本人?“台独”分子转念一想,你郑成功不就是个Half Chinese, Half Japanese吗?你大陆的皇汉喊再多“我们汉族只认父系”没有用,人家堂而皇之地来个“日本养母论”,人郑成功正经生母是日本人,恰好契合了岛内一些势力鼓噪的所谓“中国给我们血脉,日本给我们文明,我们是独一无二的民族,所以我们要‘独立’”的言论。虽然到了这一步已经很离谱了,郑成功作为一个历史人物,在现代历史中被因为各种政治因素而“装点”成为不同理念站台的“我们的英雄”。

2026年上映的《澎湖海战》会如何去描述郑成功和郑氏集团呢?这会是一个很大的悬念,是一个负隅顽抗、诡计多端的邪恶反派,还是《鹿鼎记》里郑克爽那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我注意到预告片中用了“海逆”这个词,没提“明”也没提“郑”也没提“匪”“孽”这样的字眼,再结合历史上台湾郑氏曾经有功(忠于明朝,抵抗外夷)是在战争刚发起没多久就投降,并且清朝对其进行了招抚,似乎很符合当代大陆文艺界对于“民国人设”的幻想——人不坏,有文化,抗日有功是民族英雄,被历史潮流裹挟的无奈,统一打响后早早投降,回归祖国有优待大家一家亲……不难看出为什么他们会在涉及清朝和明朝这么微妙的题材背景下依然还要选择“澎湖海战”和施琅作为这部“造势”电影的题材了。

但在我看来,这样的选择其实是非常不明智的。你越是去历史中寻找和今天的形势很“贴合”的史实去描绘,最后走偏甚至翻车的危险越大——因为历史不是简单的重复和循环,历史上的人物与势力也无法一一对应——“隐喻”尚有解释的空间,而自行强关联则是主动背上了本不属于你的历史包袱。就拿统一台湾这件事来说,在当下的历史进程中,完成祖国统一大业这件事,和清朝政权的属性与汉民族主义的历史叙事,和“剃发易服”和“大明三百年”有半毛钱关系吗?完全没有!但这部电影却让这套吵得不可开交的网络日经话题取代了统一大业本身,成为了这部电影评价的“主旋律”。

你去自我代入清王朝,那么那个在1840年之后和现代性碰撞得七零八碎的“野蛮”政权给不了你“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光荣,清朝作为封建王朝内部性的巅峰,遇到了外部性的碾压而走向耻辱,是它注定要背负的东西,而本朝的“道统”网上追溯也可以追溯到“反清革命”。但另一方面,你不认清朝是中国行吗?做历史的鸵鸟就是“好汉”所为吗?已经有一些“台独”势力阴阳怪气带节奏说八国联军侵华是“反清替天行道”了。难道民族主义者的自我感动就要去做反华势力的应声虫,把祖国的大好河山拱手让人,自己缩回“汉地十八省”甚至台湾岛上去吗?

所以说,既然这部作品的目的是文宣和造势,那么内部统一思想是很关键的,与其去碰这个历史观的深水区,我认为不如去描写甲午之耻,把清政府海军的耻辱性战败作为背景,讲述台湾人民是如何一步步用血肉抵御日本侵略者,台湾的文人是如何投身于祖国统一的爱国行动的——“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彼时彼刻“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豪杰谭嗣同正身处台湾。台湾回归,既是台湾本土爱国者的热望,也是中国最精华的知识分子的自觉,更是中华民族命运的晴雨表。观众看着历史上的中国、日本、台湾、世界……再看镜头外今天的世界已经换了人间。这样,这部电影就不会和《731》在一档,而是和《南京照相馆》排排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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