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第一美颜,毁于围观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原创。
美,原本不应有最高级。
“最美”,本就是一个伪概念。
直到……
这张脸,出现在世人面前。

The Most Beautiful Boy in the World.
“世界第一美少年”。
从他步入公众视野的那一刻起,这个称号便如枷锁,囚禁着他的一生。
直至逝去——

10月25日,被誉为“世界第一美少年”伯恩·安德森去世,享年70岁。
女儿的讣告没有交代详细死因。
只知道他已经离开了他深爱的家人,也离开了令他困惑一生的世界。
△ 伯恩女儿发布的讣告
美吗?
动人心魄。
对老一辈影迷而言,伯恩是电影史上无法磨灭的传奇之美,甚至引发了关于美学的哲学思辨。
而对年轻观众来说,翻看社交平台上的剧照与动图,便足以令人心动整晚,是真正的“吃点好的”。
正如电影史学家劳伦斯·J·奎克所说——
他的镜头可以从银幕上取出,挂在卢浮宫或梵蒂冈宫的墙上。




△ 连脸上沾泥巴都美
然而,归根结底——
美,原本不应有最高级。
它本身无罪。
只怪人太贪婪。
总爱冠以“最”字,投射难以抑制的欲念。
于是,美沦为灾难。
世界第一美少年
The Most Beautiful Boy in the World
成名时他只有16岁。
1971年,电影《魂断威尼斯》。
改编自托马斯·曼的同名小说,讲述一名失魂落魄的中年男人,遇见了一名少年。
这并非爱情故事,而是从绝望起始,坠入更深的绝望。
比如,美该怎么拍?
《魂断威尼斯》给出的答案,是惊恐。
中年作曲家,丧妻丧女,糟糕的独自旅行没有缓解他任何痛苦,酒店大厅里他百无聊赖,毫无顾忌地环视周围。
镜头随他目光轻摇。
突然。
被打断了。

原著中对塔齐奥的描述:
“脸色苍白,神态幽娴,一头蜜色的鬃发,鼻子秀挺,而且有一张迷人的嘴。他像天使般的纯净可爱,令人想起希腊艺术极盛时代的雕塑品。”
此刻。
作为观众,你尚未看清那是谁,作为角色的作曲家也是。
但他猝然停下,假装举起报纸掩饰,试图掩盖内心的震惊。
接着,故作镇静。
像是较劲一样,目光从中断处重新拾起,大厅中的人来来往往,镜头也随着一度旋转。

转了又转。
镜头再次回到作曲家苦闷的脸。
放弃抵抗了。
他不再挣扎,目光,慢慢凝固在那“风景”上。


震惊,拒绝,坦然。
直到最后。
少年回眸,他再度被震撼。

“一树梨花压海棠”?
说到这,Sir必须澄清。
《魂断威尼斯》并不是一个忘年同性故事,至少止步于电影内容绝对不是。
片中没出现露骨或是暧昧桥段,同性身份、极大年龄差距也只是作为一种禁忌性的体现。
它想探讨的,只有美。
它是至高无上的理想,却也是毁灭的根源。

作曲家对少年塔奇奥美的痴迷,激发了他的艺术灵感,但也导致他放弃理性与道德,最终在瘟疫与自我放纵中走向死亡。
故事的结尾。
中年作曲家涂脂抹粉、染黑头发,尽可能掩盖衰老。
他最后的目光,紧随少年走向大海,对方像是离他而去,又像是在带他走远。
是告别也是召唤。
最终,他狼狈地倒在海边,命陨黄泉。


毫无疑问,在电影中,塔奇奥是一个纯粹的美的符号象征:
摄人心魄。
却遥不可及。
选角至关重要。
为寻觅这个“完美符号”,导演维斯康蒂走遍世界,在3000名演员中海选。
从意大利到瑞典,直到15岁的伯恩·安德森走进试镜间。

选角导演在纪录片中回忆道:
“这个金发男孩出场时,当时我就站在维斯康蒂的身侧,明显感觉到他整个人忽然兴奋了起来。”
就如《魂断威尼斯》的塔齐奥来到阿申巴赫面前,伯恩同样点亮了维斯康蒂的双眼。
以至于。
原计划塔齐奥的年龄只有12岁。
但15岁的伯恩·安德森,依旧“破格”成为维斯康蒂思考再三后的选择。

可讽刺的是。
电影中塔奇奥美得遥不可及,而现实中伯恩的美,轻而易举地被私有化、品牌化了。
连生活都被严厉管控起来——
维斯康蒂对他做了严格规定:不许晒太阳,不许踢足球,不许下海游泳,总之,只要是能给他带来乐趣的事情,哪怕只是一丁点的乐趣,都不允许做。——剧组演员的回忆录《按部就班的人》
本打算暑期兼职,挣点钱买摩托、吉他。
伯恩对一切懵懂无知。
不知道自己承担了多大的艺术野心;更不知道自己将成为商业上的营销标签。
在影片上映半年前,为了造势宣传,选角纪录片《寻找塔奇奥》便抢先上映。
“世界第一美少年”的称号由此而生。
这个有点违反广告法的头衔,获得了极大反响。
1971年3月1日,伦敦首映式。
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和她的女儿安妮公主亲自出席了这场首映式。
在各种媒体报道中,她们不是冲电影来的,而是被安德森的“传奇美貌”吸引,形容为“女王为了一睹美少年而现身”。
客观也好,噱头也罢。
如今都在“皇室认定”坐实了。
“本以为只是一次简单的暑期工经历”,如今的他被世界凝视。

尽管电影并不真的涉及同性内容......
但为了宣传造势,导演和剧组的人,依旧将未成年且为异性恋的伯恩带到了同志酒吧。
这段经历,他回想来只有:
“地狱”。
被强行打上标签,以供公众凝视。
狗仔队像苍蝇一样贴在伯恩身边,狂热的粉丝拿剪刀剪他的头发,工作人员罔顾他的感受、只管把他推到聚光灯下。
多年以后,一位前工作人员袒露:
但气氛不允许我们
考虑一下他对这一切的感受
有热情也有恶意。
尽管伯恩一次次强调自己并非同性恋,但仍然会被公众“一厢情愿”的所绑架,在他结婚生子后依旧谣言四起。
第三者插足、同性滥交、身患性病......其中一部分谣言,甚至来自导演维斯康蒂的前男友。
上世纪70年代的环境并不如今天包容,但舆论环境和今天一样蛮横:
粉丝大众,一厢情愿。
媒体报道,煽风点火。
最糟糕的是,出于商业考量,资本和经纪公司,也会顺水推舟地回应公众期待。
说你是什么。
你就是什么。
于是天下第一的标签,使他成为了天下第一大的靶子。

在故事的最初,伯恩本就不是一个幸福的小孩——
作为私生子的伯恩,很小的时候便被生父抛弃,母亲带着他改嫁,成为“灰公子”,直到十岁的时候母亲也自杀身亡。
敏感、自卑、阴郁。
直到《魂断威尼斯》给了他摧毁性的打击。
在《世界第一美少年》的纪录片中,他的女儿感慨:
《魂断威尼斯》的整个体验
可能不会对他造成如此沉重的打击
如果他有一个他可以信任的妈妈或爸爸
有人在他身边
“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会拒绝。”
事实上,他已经用一生在拒绝了。
一生也没出演过几部电影的伯恩·安德森,在“美少年”的标签响彻全球之后,不久便退出影坛。
转身从事起梦想的职业:乡村音乐老师。
他与诗人苏珊娜彼此相爱、结婚,先后生下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但幸福并不长久。
尚在襁褓的儿子夭折。
多年前的惨痛遭遇使伯恩的生活再次失控,酗酒、抑郁、自我毁灭……
最后与苏珊娜离婚收场。
但他后来振作起来。
离婚后,带着两个女儿,伯恩渐渐过上平静低调的生活。
养养仓鼠、养养猫,蓄了一头长发,重新玩起年少时喜欢的音乐,偶尔在电影里露露面,贴补家用。
最有代表性的一次,是2019年客串《仲夏夜惊魂》。
在那里,他完成了一次复仇——
伯恩坚持向导演要求,他所饰演角色的脸要被一锤一锤地砸烂,砸得面目全非。
他想要击碎为他带来痛苦的美丽面具。
更想要击碎因此萦绕一生的痛苦、骚扰与伤害。

尽管你跟Sir都明白——
错的从来都不是美。
演艺圈隐秘的压榨、粉丝失智的狂热、资本只顾逐利的嘴脸、媒体失序的报道……
就像郁金香。
本身固然是美,但郁金香所引发的泡沫狂热,早已与美和美学失去了任何联系。
它只是传播、潮流、利益。
最美的传说,始终是一场生意。
成为“世界第一美少年”的代价,便是失去自己,成为娱乐世界投射欲望的容器。
被社会过早催熟的他,身上依然存在被揠苗助长的后遗症。
少年时期的混沌、中年时期的逃避、老年时期的颓丧,在漂亮皮囊和璀璨星光下,他其实也是一个脆弱的、胆怯的普通人。
需要小便
害怕火车
缺乏力量
比起《仲夏夜惊魂》的“复仇”,纪录片《世界第一美少年》的结尾更令Sir动容。
70岁的他重返威尼斯,回到16岁时的海边。
镜头中,昔日少年再次走向大海,而衰老的他成为“岸上之人”,凝望那道身影——
既是离去,也是召唤,既是面对,也是和解。
愿他在另一个世界,摆脱“最美”的桎梏,觅得真正的平静与自由。
因为该遗憾的不应是他,而是我们。
美从来不是诅咒。
真正的诅咒,是那份本该纯粹的、对美的敬畏,早已被贪念摧毁。
他走了。
而我们依旧留在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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