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运战争背后的众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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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温伯陵

1

公元前266年,秦昭襄王和范雎联合起来,废除宣太后的权力地位,驱逐穰侯魏冉、华阳君芈戎、高陵君公子悝、泾阳君公子芾,完成一场不流血的权力更替,威震秦国。

与此同时,赵国也发生了一场权力更替——

赵惠文王赵何薨逝,赵孝成王赵丹继位,因为他年纪幼小,难以独自处理军政事务,便由其母赵威后摄政、叔叔平原君赵胜为相辅政。

在能人辈出的春秋战国时期,赵威后的名声不响,但实事求是的说,赵威后也是一代女中豪杰。

赵国刚完成权力更替,齐襄王便派使者带着他的亲笔信到了邯郸,名义上是慰问孤儿寡母,实际上是试探赵国虚实,看看是否有机会趁火打劫。

谁知,齐国使者尚未开启书信,赵威后便开口发问:“岁亦无恙耶?民亦无恙耶?王亦无恙耶?”

齐国经济、齐人、齐王都是否安好?

使者听到这三句话,非常不满,直接反问赵威后,您不先问候齐王,反倒先问经济和人民,岂不是尊卑不分,无礼之极吗?

赵威后则回应道:“苟无岁,何以有民?苟无民,何以有君?故有舍本而问末者耶”,没有经济哪有人民,没有人民哪有君王,治国理政的底层逻辑就是如此,还有什么疑问呢?

随后,赵威后又提到齐国隐士钟离子、叶阳子、北宫氏孝女婴儿子,问齐王为什么不褒奖他们,说起号召齐国人民躺平的於陵子仲,问齐王为什么不诛杀他。齐国使者听的目瞪口呆,根本无从辩驳。

赵威后是闲聊吗?

当然不是。

她说这番话的言外之意是,我很了解齐国的具体情况,齐国却未必了解赵国的具体情况,如果发生冲突,齐国不一定能占到便宜。更何况,齐国要来攻赵,我完全可以派人到齐国宣扬以上几件事,搞乱齐国的人心。

赵威后的意思,齐国使者显然听懂了,所以他根本不敢辩驳,走完流程之后,便离开赵国返回齐国。

这件事,便是《古文观止》里的《赵威后问齐使》。

虽然赵威后用计逼退齐国,但她无法打消秦国的野心。

公元前265年,秦国出兵伐赵,夺取三座城池。赵国无法独自抵御秦军,魏、韩两国又屡屡遭受秦军讨伐,赵威后唯一能指望的外援,便是实力尚存且距离赵国较近的齐国。

赵威后的请求,齐襄王同意了,但他的条件是,必须以长安君为质。

长安君是赵威后的幼子,非常受宠,如果不是年纪太小、排行太低,估计赵威后就要放弃赵孝成王,扶持长安君继位了。所以得知齐襄王的条件以后,赵威后直接拒绝,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把长安君送到临淄做质子。

面对赵国群臣的劝谏,赵威后还说了一句重话:

“复言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你们给我一个面子,我也给你们一个面子,这件事不要再谈了。

事情僵持在这里,明显是赵威后的母子私情压倒了家国大义,左师触龙感觉不行,便冒着唾面的风险,进宫劝谏赵威后。他们之间有很长的一段对话,但真正打动赵威后的,其实是这两句:

“父母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

“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与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哉?”

您老太太爱孩子,可不能只关心眼前的蝇头小利,必须得为他的长远谋划。而长安君要想在赵国长期立足,就得有功劳傍身,如此才能名实相符、德位相配,别人才不敢动他。

如果一直把长安君留在身边,您老太太是开心了,可他以后怎么办,您想过吗?

触龙的两句话,直接击中赵威后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让她明白,长安君到齐国做质子,为赵国立功,才是正确的选择。

在这样的背景下,赵威后便把长安君送到齐国,换来齐国的援兵,逼退秦军,解了赵国的燃眉之急。

触龙和赵威后的一番对话,便是《古文观止》里的《触龙说赵太后》。

通过这两件事可以看出来,尽管赵威后有浓烈的个人情绪,但总体上是深明大义的、能分清是非轻重缓急的、能听得进劝的,给一个“女中豪杰”的评价并不为过。

如果赵威后再摄政十年,带着赵国再走一段,即便不能变法革新重振国力,但利用她的智慧在诸侯国间纵横捭阖,保存赵国的现有国力以待天时,或许是可以做到的。

可惜,历史没有给赵威后机会,公元前264年,赵威后薨逝,年幼的赵孝成王开始独立处理军政事务。

赵孝成王的莽撞、贪婪、急躁等负面性格,也将带着赵国走向一条不归路。

2

公元前262年,即赵威后薨逝的两年后,中国发生了一件大事——“武安君伐韩,拔野王,上党路绝。”

武安君是秦国白起。

野王位于太行山以南、黄河以北、河南沁阳一带。

上党是山西长治、晋城地区。

早在113年前,韩国便灭了郑国,并把都城迁到河南新郑,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原诸侯国,但上党地区是韩国故地,不可能轻易放弃。于是,韩国的领土就成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形状,一部分在上党,一部分在河南。

上党和河南的必经之路,便是野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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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这层关系,我们就知道以上那句史料的真正含义了,那就是白起攻克野王,彻底切断上党和河南的联系,把韩国拦腰斩断。

在这样的背景下,秦国就面临两个选择,要么渡河南下征伐新郑,要么调兵北上收取上党。而在这两个选择中,秦昭襄王、范雎、白起等人非常坚定的选了后者。

因为,上党的战略地位非常重要,甚至能决定天下的归属。

众所周知,山西是东有太行山、西有吕梁山和黄河、北有恒山,南部又被中条山、王屋山、太行山包裹,是一座天然的军事堡垒,俯瞰河北、山东、河南、陕西、蒙古高原的战略要地。

但其实在山西内部,也有一座贯穿南北的山脉,那就是北起太谷、南至沁水的太岳山。

太岳山把山西南部切割成两部分,太岳山以西是河东地区,太岳山以东便是上党地区。由于河东地区和陕西关中地区紧密相连,往来非常方便,故而上党地区便成为山西内部最重要的独立地理单元。

在乱世争霸的时候,哪方势力得到上党,于外可通过“太行八陉”中的滏口陉、白陉、太行陉威胁河北、山东、河南的安全,于内可越过太岳山,兵锋直指河东、太原等地。

可以说,上党地区汇聚了山西最精华的军事因素,拥有俯瞰晋冀鲁豫的地理优势。

这样一块兵家必争之地,秦国怎么可能不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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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秦国的野望人尽皆知,所以白起将上党和河南的联系切断以后,韩国的上党太守冯亭就认为,韩国已经无力救援上党,上党臣民要自己谋出路了。

降秦吗?

不,韩国把这么重要的战略要地交给冯亭,冯亭怎么可能轻而易举的投降?即便最后上党仍然要归秦,但在此之前,一定要让秦国付出巨大的代价,否则就对不起韩国的信任,对不起上党的地理优势。

而冯亭给上党谋的出路是,归赵。

他认为,既然韩国无力救援上党,那么带着上党归赵,便可以把战争引向赵国,让赵国抵御秦军的攻势。如果赵国无法抵御秦军,必然会和韩国联合,到那个时候,便可以集合韩、赵两国之力,共同抗秦。

可以说,冯亭的谋划是祸水东引,曲线救国。

谋划已定,冯亭便给赵孝成王写信:“韩不能守上党,入之秦,其吏民皆安於赵,不乐为秦。有城市邑七十,愿再拜献之大王。”

上党给你了,快来取吧,来晚就没了。

秦国想要上党是人尽皆知的,冯亭献城的真正目的,赵国就看不出来吗?

其实,赵国的平阳君赵豹就看出来了,说“韩氏所以不入於秦者,欲嫁其祸於赵也”,建议赵孝成王拒绝冯亭献城,不参与秦国和韩国的战争,谨守赵国故地,积蓄实力。

但,上党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一旦赵国得到上党,便可以把上党和太原、代地连成一片,南向威胁韩魏,西向与秦国争锋,威势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甚至有可能恢复赵武灵王时期的荣光。

在这样的背景下,赵孝成王始终难以下定决心拒绝冯亭。

思虑良久,赵孝成王又去问平原君赵胜,谁成想,平原君建议赵孝成王,接受上党,赌一把。

得到名满天下的平原君的支持,赵孝成王再无顾忌,随即命平原君前往上党,接受冯亭归赵,并以三座万户大城封冯亭为华阳君,以三座千户小城封上党地区的县令为侯,所有吏民都晋爵三级。

赵孝成王和平原君以为,通过封官进爵就能牢牢控制上党,可他们没有想到,上党即将成为赵国的埋骨地。

3

秦国出发伐韩,上党却归了赵国,这种事放到谁身上都是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于是经过两年整军备战,公元前260年,秦昭襄王命左庶长王龁统兵伐赵,定要把上党夺回来。

做为回应,赵孝成王命廉颇统兵抗秦,誓要保住上党。

上党,就此成为秦赵两国的战场。

廉颇接受命令以后,便把赵军带到长平,一边安抚上党军民,一边坚壁清野,军政双管齐下,准备和秦军持久作战。

安抚上党军民是为收拾人心,得到源源不断的钱粮。

坚壁清野是为减少赵军战损,持续消耗秦军粮草。

而廉颇驻守的长平,也是精心挑选的战场。

我们在前文说,上党是山西境内的独立地理单元,但其实在上党内部,也有一座东西横亘的羊头山,把上党拦腰切断。羊头山以北是现在的长治,羊头山以南是现在的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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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羊头山一带,有一处连接上党南北的交通要道,后世在此设立长平关,做为控遏上党的军事重镇。

廉颇驻守的长平,其实就是长平关,羊头山和太岳山的夹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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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这层关系,我们就能合理推断廉颇的战略战术了——

秦军要争夺上党,长平是绝对绕不过去的,无论秦军攻克了多少上党城邑,最终都要来长平打通上党南北的联系,那么长平就是秦赵两军的最终决战地点。

廉颇坚壁不出,不轻易和秦军交战,便能最大限度的保存赵军有生力量,最大限度的损耗秦军粮草。利用上党军民不愿降秦的心理,发动他们四处骚扰秦军,又能让秦军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让秦军在上党举步维艰。

如此坚持下去,千里远征的秦军,迟早会因为后勤补给困难、难以立足上党等问题而撤退。到那个时候,廉颇便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指挥赵军追击也好,撤回邯郸也罢,都是游刃有余的。

实事求是的说,廉颇的战略战术是正确的,他本人对这套战略战术也很自信。

在这样的背景下,王龁屡次挑战,试图速战速决,廉颇都不应战,即便小股赵军战败,廉颇也不以为意,反而更坚定了坚壁清野的决心。

“王龁因伐赵,赵军数战不胜。”

“秦数败赵兵,廉颇坚壁不出。”

在廉颇的心目中,时间是站在自己一边的,拖延就能胜利,守住就能成功。

既然前线的战略战术已经确定,那么接下来要比拼的,便是君王的意志力、朝堂的战略定力以及秦赵两国的国力。

但在这种更高维度的比拼中,赵孝成王首先坚持不住了,开战没多久,他就以廉颇损兵折将、怯懦避敌为理由,数次责备廉颇,催促他尽快决战——

“赵王以颇失亡多而更怯不战,怒,数讓之。”

《孙子兵法》曾说:“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可见大规模战争是非常消耗钱粮的,具体到长平之战,秦赵两国的消耗肯定也是天文数字。

问题是,战争哪有不消耗钱粮的,战争哪有不死人的?

既然接受了上党,决定搏一把,那就得有消耗钱粮和损失士兵的心理准备,不可能上党归了赵国,赵国还不消耗钱粮、不损失士兵,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从留下来的史料来看,赵孝成王并没有做好消耗钱粮和损失士兵的心理准备,他责备廉颇,其实就是贪婪、急躁的负面性格占了主导地位,想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战果,没有意识到长平之战是决定秦赵两国国运的战略决战。

而就在此时,秦昭襄王和范雎可能通过安插在赵国的间谍,得知了赵孝成王的心理,于是他们就派人到赵国散布谣言,说“秦之所畏,独畏马服君之子赵括为将耳!廉颇易与,且降矣。”

马服君即赵奢,早年间曾击败秦军,威震赵国。

赵括即赵奢之子,自幼熟读兵法,喜欢纵论天下大事,常说天下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同样是名扬赵国。

这条谣言,其实就是秦昭襄王和范雎利用赵孝成王急于求成、赵括骄狂自大急于立功的心理,给他们下的一个套。

如果赵孝成王相信了,他就会用赵括替换廉颇,然后用速胜战取代持久战,命赵军离开营地,主动寻找秦军决战。

只要赵军离开营地,久经考验的秦军,就可以在野战中将其击败。

赵国很不幸,赵孝成王相信了这条谣言,随即召回廉颇,任命赵括为上党赵军的统帅。而赵括刚到军营,便立即改变战略战术、更换廉颇留下的各级将领,命令赵军主动出击,坚决贯彻了赵孝成王的意志。

赵国的不幸,恰恰是秦国的大幸。

秦昭襄王听闻赵军临阵换将,随即命武安君白起到上党前线接管秦军,王龁降为白起的裨将。

尽管白起用兵如神,数十年来攻城略地如探囊取物,但在长平之战时,白起的战略战术并不复杂——

赵括向秦军主动出击时,白起命秦军假装战败,引诱赵括出动赵军主力追击。等赵括指挥赵军冲到秦军大营前,却发现秦军早有准备,根本攻不进去。随后,白起命两万五千名秦军切断赵军退路,又派五千骑兵横击赵军,把赵军一分为二。

就这样,赵军在赵孝成王和赵括的指挥下,离开易守难攻的营地,来到平坦空旷的野外,被白起指挥的秦军分割、包围,沦为待宰的羔羊。

曾经的防守者成了进攻者,曾经的进攻者成了包围者,攻守之势就此转变。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秦赵两国的底蕴真正显露出来。

秦国经过商鞅变法,建立起一整套举国动员制度,秦昭襄王见白起拿到了战场的主动权,立即下令“自河内发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绝赵救兵及粮食”,动员起数十万后备兵员,准备把赵军困死在长平。

而赵国不仅无法举国动员去解长平之围,国内还出现了粮食危机,赵孝成王派使者到齐国借粮,齐国也不愿意借。

在这样的背景下,赵军被秦军包围四十六天以后,终于粮草耗尽,开始人相食。赵括见状,知道不能再等了,便亲自统兵突围,结果被秦军用箭射死,其他赵军见大将阵亡,再没有人能指挥他们突围了,便放下武器投降秦军。

这些投降的赵军,共计四十万。

现在压力给到白起——

秦国经过漫长的战争消耗,经济也到了崩快的边缘,四十万饿了四十六天的赵军,秦国养得起吗?

把赵军养活了,如何保证他们不反秦?

这两个问题,白起都解决不了,于是他下令坑杀四十万赵军,只有二百四十人被白起放回邯郸,向赵人诉说着长平的惨烈。

至此,长平之战落下帷幕,上党地区也有了明确的归属。

4

长平之战结束以后,白起将秦军分成三部——

王龁带着一部出滏口陉,攻克赵国的武安、皮牢,兵锋直指邯郸。

司马梗带着一部出上党,攻克太原,剥夺了赵国压制秦国、虎视代地的资格。

白起则亲自统帅秦军主力,坐镇上党,弹压魏、韩、齐等国可能到来的援军,并给王龁和司马梗做后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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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你病,要你命。

如果白起的战略战术能够顺利进行,在这个赵国元气大伤、各诸侯国不敢轻举妄动的有利时期,极有可能一举灭赵,为秦国征服诸国奠定最为雄厚的基础。

但,其他诸侯国怎么可能允许秦国轻易灭赵呢?

战场上无法战胜秦军,难得不能搞乱秦国朝堂?

秦国目前的权力体系中,丞相范雎是秦昭襄王亲自提拔的亲信,白起是穰侯魏冉提拔又被秦昭襄王继承的大将,而范雎是击败魏冉才得以上位的。从政治层面来说,范雎和白起就不是一路人,甚至在范雎看来,白起是魏冉一系的余孽,不彻底清除就不能证明自己夺权的合法性。

在这样的背景下,韩国和魏国便找到苏秦的弟弟苏代,给他配备了一份厚礼,让他到秦国都城咸阳拜访范雎,挑拨范雎和白起的关系。

苏代的说辞很简单——

“赵亡则秦王王矣,武安君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

“今亡赵,北地入燕,东地入齐,南地入韩魏,则君之所得民无几何人矣。不如因而割之,无以为武安君功也。”

灭亡赵国,武安君白起就能借此大功位极人臣,你肯定不愿意屈居白起之下。更何况,秦国灭赵以后,也未必能实控赵地,与其让白起立下灭国大功,不如见好就收,割一些赵国城池就行了。

这两句话直击范雎的内心,既说出他最担心的事,也说出他最想做的事,于是范雎接见完苏代,便去面见秦昭襄王,以“秦军将士疲惫不可再战”为由,建议秦昭襄王罢兵休战。

那时的秦国,经过一场举国动员,确实出现了国库空虚、士兵疲惫等问题,秦昭襄王也感觉需要休整一下,便同意了范雎的意见,唯一的条件是韩国割一城、赵国割六城给秦国。

秦国灭赵的最佳时机就此错过,白起对范雎恨之入骨,也对秦昭襄王产生了强烈的不满情绪。

如果韩国和赵国将城池割给秦国,那么除了白起以外,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场旷世大战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事情出现了反复。

赵孝成王原本同意割让六城给秦国,赵国大夫虞卿却说了一句:“秦索六城於王,而王以六城赂齐。齐,秦之深仇也,其听王不待辞之毕也。则是王失之於齐而反偿於秦,而示天下有能为也。”

什么意思呢?

虞卿的意思是,秦国和齐国是世仇,与其用六座城池换取秦国垂怜,不如把六座城池送给齐国,挑拨秦、齐的关系,然后以齐国为后盾,提高赵国的分量,在此基础上与秦国谈和,不是更好吗?

换句话说,虞卿不建议赵国以低于秦国的地位去求和,而是赵国建立起统战价值以后,再与秦国谈和。

正常情况下,虞卿的建议是没错的,但现在偏偏不是正常情况。

一方面,秦国刚刚在长平屠戮四十万赵军,赵国元气大伤,根本没有资格和秦国平等对话。另一方面,长平大战时赵国出现粮食危机,齐国却不愿意借粮,明显是等待赵国战败、亡国,然后扑上去瓜分赵国遗产。

在这样的背景下,齐国怎么可能甘心被赵国利用,秦国又怎么可能与赵国平等谈和?

果然,此事一出,秦昭襄王暴怒。

公元前259年正月,秦赵两国罢兵休战,9月,秦昭襄王便命五大夫王陵再次统兵伐赵,即便战事不利,损失数千秦军,秦昭襄王也不在乎,又一次进行了举国动员,不断派兵支援王陵。

但随着战事的发展,王陵始终无法攻破邯郸灭亡赵国,难以完成秦昭襄王交代的任务。

这个时候,秦昭襄王又想起白起,便亲自登门拜访,想让白起替代王陵,统兵灭赵。然而,白起拒绝了秦昭襄王的命令,理由是:“秦虽胜于长平,士卒死者过半,国内空,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

言外之意就是,长平之战后是灭赵的最佳时机,你错过了,现在经过一年休整,赵国和其他诸侯国都有了抗秦的共识,秦国却没能恢复鼎盛国力,灭赵已是不可能了。

实事求是的说,白起的判断是正确的。

然而,此前放弃灭赵是秦昭襄王亲自决策的,现在重新伐赵也是秦昭襄王亲自决定的,他要维护自己的威信和地位,就不能认可白起的观点,必须坚持己见。

换句话说,此次兴兵伐赵,军事意义是其次,政治意义才是第一位的。

于是,秦昭襄王退而求其次,命王龁替代王陵,继续围攻邯郸,不灭赵国誓不罢休。

5

就在秦国不断调兵遣将的时候,赵国也开始了自救。

赵孝成王见齐国不来救援,感觉这个国家靠不住,便命平原君赵胜到楚国求救。而平原君临行前,食客毛遂主动提出,要跟着他前往楚国,既为报答平原君的恩德,也为自己谋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正是平原君和毛遂的努力,楚国派春申君黄歇统兵北上,救援赵国。魏国见楚国出兵,也紧随其后,命大将晋鄙统兵十万,北上抗秦救赵。

如果楚、魏两国的援军到了邯郸,秦军肯定是难以抵挡的,为了阻止他们救赵,秦昭襄王便给魏安釐王写了一封信,直截了当的说:

“吾攻赵,旦暮且下,诸侯敢救之者,吾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

这明显是一封恐吓信,但魏安釐王相信了,立即派人通知晋鄙,要求魏军留驻邯郸以南的邺城,不要轻易和秦军作战。与此同时,魏安釐王还命将军新垣衍潜入邯郸,面见平原君和赵孝成王,提议尊秦昭襄王为帝。

从这两项部署可以看出来,他是真的被吓破胆了。

但,魏安釐王愿意降秦,有人却把抗秦视为最高使命。

秦军围攻邯郸的时候,齐国名士鲁仲连正在邯郸游历,结果被困在城里不能出来。现在他听闻新垣衍提议尊秦昭襄王为帝,便去拜访平原君,又通过平原君见到新垣衍,希望他放弃“尊秦为帝”的想法,老老实实的保卫母国。

鲁仲连的话很长,但最核心的观点有三个——

“昔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天子么,天然具备唯我独尊的品性,他未必记得你的优点,但一定记得你的缺点,有机会就会对你打击报复。现在诸侯并起,好不容易把周天子的权威削弱了,为什么要再拥立一个秦帝呢?

“今秦万乘之国,梁亦万乘之国,交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秦魏两国的实力和地位差不多,如果魏国被长平战场的秦军吓倒进而臣服秦国,那么秦国也不会高看魏国,魏国必然处于被奴役、剥削、压迫的地位。

“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谓不肖,而予其所谓贤,夺其所憎,而予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正因为魏国的存在,才提供了大量的工作岗位。如果没有魏国了,你凭什么做将军,没有魏王了,你又凭什么受宠幸呢?

这三个观点,一是针对权威和自由,一是针对国家地位,一是针对个人前程,明确无误的告诉新垣衍,秦国一统天下不如诸国并立,保护母国就是保护自己,这比尊秦为帝更有意义。

这是战国时期“反对一统、坚持分封”的人的共识,也是《古文观止》里《鲁仲连义不帝秦》的真相。

鲁仲连的一番话有理有据,无论是国家大义还是个人利益,新垣衍都无法反驳,于是便接受了鲁仲连的建议,放弃尊秦为帝,继续抗秦。

新垣衍的问题解决了,那魏安釐王的另一个错误部署,由谁来解决呢?

信陵君魏无忌。

信陵君魏无忌的姐姐是平原君赵胜的夫人,听闻秦军包围邯郸,他非常担忧姐姐的安全,便数次面见魏安釐王,请求他让晋鄙离开邺城赶赴邯郸,解赵国之围。但魏安釐王始终无动于衷。

信陵君和平原君一样,喜欢养士,门下食客有三千余人,能人辈出。

面对这样的局面,其中一个叫侯赢的食客就给信陵君提议说,如姬最得魏安釐王的宠爱,您又对如姬有恩,不如您联系如姬,请她把魏安釐王的兵符偷出来,再以此为凭借,到邺城号令魏军,北上救赵。

信陵君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

果然,侯赢的判断是正确的。

信陵君找到如姬,向她提出“偷兵符救赵”,如姬为了报答信陵君曾经的恩德,马上就同意了,毫不拖泥带水。

而信陵君得到兵符以后,侯赢又把自己的朋友朱亥推荐给信陵君,他们两人赶到邺城,信陵君向晋鄙展示兵符,要他服从命令,朱亥则抽出四十斤的铁锥,从背后击杀晋鄙,一举得到邺城魏军的指挥权。

随后,信陵君下令:

“父子俱在军中者,父归。兄弟俱在军中者,兄归。独子无兄弟者,归养。”

经过一番精心挑选,信陵君得到八万魏军,然后和春申君会师,到邯郸城下大破秦军,王龁解围退走,赵国得以保存。

秦昭襄王的灭赵计划,终究没有实现。

6

战争终于结束了,但参与其中的人,命运各不相同。

虽然信陵君击败秦军、解了邯郸之围,实现了魏安釐王的最初意愿,但他毕竟是偷盗兵符、击杀晋鄙才得到兵权的,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这种行为是非常严重的政治问题。

所以在战争结束以后,信陵君不敢回魏国,只是命令魏军返回,自己则留在赵国。

赵孝成王和平原君商议,准备用五座城池供奉信陵君,并亲自执帚清扫街道,迎接信陵君进入邯郸。正当信陵君要大张旗鼓的进城时,食客唐雎却告诫他:

“臣闻之曰,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今君杀晋鄙,救邯郸,破秦人,存赵国,此大德也。今赵王自郊迎,卒然见赵王,臣愿君之忘之也。”

唐雎的意思是,帮助别人的事,就不要一次次的拿出来说了,否则就有要挟对方的嫌疑,也让对方没有面子。更何况,您现在是寄人篱下,姿态摆的低一些,更方便在赵国生存,也容易得到赵孝成王的好感。

这层意思,信陵君秒懂,随即以极低的姿态和赵孝成王、平原君见面,并拒绝了五座城池的封赏,只接受鄗邑做汤沐邑。

可以说,《古文观止》里的这篇《唐雎说信陵君》,至今都有参考借鉴意义。

赵国的毛遂,因为陪平原君出使有功,自此从平原君门下的底层食客,一跃而成上客。

齐国的鲁仲连,阻止新垣衍“尊秦为帝”,同样对赵国有功,平原君准备给他封官晋爵,但鲁仲连说:“所贵於天下士,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是商贾之事也”,坚决拒绝平原君的封赏。

东方诸侯国的君臣,做人做事都披着一层温情的面纱,相较而言,西方的秦国君臣,做人做事就显得非常冷峻。

秦国的武安君白起,因为不满秦昭襄王的撤兵命令,也不赞成再次伐赵,故而屡次拒绝秦昭襄王的命令,不肯到邯郸前线统兵伐赵。信陵君和春申君统帅魏楚联军抵达邯郸时,王龁一败再败,白起甚至说了一句:“王不听吾计,今何如矣。”

这句话,直接点燃了秦昭襄王的怒火,他感受到强烈的嘲讽、鄙视意味,仿佛白起在指着鼻子说他:“你可真没用。”

随后,白起被秦昭襄王贬为士卒,赶出咸阳。

刚走到杜邮的时候,秦昭襄王又给白起送来一柄利剑,暗示他自杀谢罪。白起明白,事到如今,君臣关系已经破裂,统兵灭国的抱负也无法实现,世间再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白起提剑自刎,纵横天下数十年的名将,走完了他的一生。

武安君白起死了,应侯范雎的末日也到了。

早年间,范雎在魏国逃命的时候,曾得到郑安平的庇护,两人感情很深,所以在范雎出任秦国丞相以后,便向秦昭襄王保举郑安平,郑安平由此在秦国青云直上。

此次出兵伐赵,郑安平也参与了,但在王龁撤围退兵时,郑安平被赵军截留,没能及时退出战场。

为了保命,郑安平带着麾下的两万秦军,降赵。

伐赵失败,已经让秦昭襄王羞愤不堪,现在范雎亲自保举、他亲自任命的将领降赵,更是等于把他的脸面扔在地上,狠狠的踩了两脚。于是,秦昭襄王暴怒,以“连坐”的罪名,将郑安平降赵一事,推到范雎身上。

应侯范雎,自此江河日下,不复往日风采。

整体来说,长平之战时,秦昭襄王和白起、范雎团结一致,赵孝成王和廉颇、赵括矛盾重重,天时地利人和都在秦国一边,所以秦国胜了,赵国败了。

战后再次伐赵时,秦国君臣不团结了,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以及其他抗秦义士却团结在一起,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秦国一边,故而秦国败了,联军胜了。

成败荣辱,往往是时代大势的结果,并非个人孜孜以求就能得到。

秦昭襄王的晚年,应该能深刻体会到这种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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