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人均10枝,云南鲜花为何依然被卡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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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4年,昆明呈贡区以141亿支成交,提前一年完成了原定在今年实现的138亿支年交易目标。这一成绩距离世界第一荷兰阿斯米尔公布的200亿枝年交易量已相去不远。

  但数字的接近,却并不意味斗南的“世界第一”已经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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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斗南鲜花的行业地位,离不开它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位于昆明呈贡区的斗南镇,毗邻滇池东岸,坐拥大片河谷平地,这里日照充沛,土壤肥沃,如同一座巨大的天然温室。其“亚洲花都”的含金量,从一组就业数据中就可见一斑:

  据公开报道,斗南7万常住居民,有4.65万人都从事花卉相关工作,涉及企业3300家,经营主体和个体工商户超过了1.5万。

  长期的“0人外出务工”,更是彰显出这项产业在当地的强大吸附力。

  2022年,斗南首次实现交易量和交易额的“双百亿”历史突破,“浪漫经济”的崛起,印证了这方水土的潜力,也为它冲击世界第一攒足了底气。

  然而这段芬芳之旅的背后,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硝烟。

  1983年,呈贡县良种场场长化忠义在自家地里成功试种出一批剑兰,拉到市场当天就卖了100块钱,这件事后来被认为是我国“商品花卉种植的开端”。当时,本地人的年收入还不到200块。

  到了九十年代,村民的菜畦纷纷变花田,从最初的三分地扩展到了2500多亩。每天天还没亮,乡镇上一条狭长的街道就被满载鲜花的箩筐和自行车挤得水泄不通,甚至需要交警出面疏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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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4年,花农在斗南出售鲜花,来源:新华社

  “云南十八怪,鲜花论斤卖”,诉说的正是那段中国花卉产业的草根起点。这种原始扩张,很快就被卷入全球化浪潮,在混沌之中萌发出新的秩序,也遇到了新问题。

  1995年,斗南建成全国第一家村级花卉市场,告别路边摊交易;1999年,昆明举办世园会,斗南第一次系统接触到国外优质花卉品种和产业模式,同时让世界第一次认识到中国的商品花卉。

  但直到2002年,花卉拍卖中心落槌,斗南鲜花被纳入到全球种源知识产权的规范中时,很多花农还搞不懂“种苗专利”是个什么东西。

  这很快变成了斗南前进的阻力,并困扰至今。

  今天的斗南花卉市场,已经是一个覆盖117类、1600品种的全球级市场枢纽,这里当晚的鲜切花价格决定着第二天全国乃至整个亚洲的行情,白天700多万枝鲜花从花拍中心发往50多个国家,能足足装满一架波音747。

  其成长好比一部2倍速的城市基建纪录片,在扁担和拍卖槌的交替之中,迅速完成了田间地头到亚洲花都的蝶变,但却依然面对巨大困境,也是与世界第一的巨大差距:

  其种售鲜花85%都是外国品种,并因此被锁定在价值链末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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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国鲜花品种对海外的依赖并非一日之寒,而是始于一场出发晚了百年的竞赛。

  中国鲜花产业刚从零起步时,商品花卉种质基因库都还没建立起来,面对的却是一个早已被精密分工和高度垄断的全球市场。

  纵使素有“植物王国”之称,云南的野生鲜花品种由于缺乏驯化改良,不管是花期、花型、抗病性都难以满足市场标准。从80年代流行种植的康乃馨开始,斗南花农们就已经用上了“洋种子”,就连标志着“商品花卉开端”的第一批剑兰也引自外地。

  而育种是一项比拼时间、技术与资本的马拉松。一个有竞争力的新品种,从杂交选育到性状稳定,再到市场推广,过程堪称“十年磨一剑”。

  当云南不少花农还没有“种源”概念时,荷兰的家族育种企业则已传承到第四代人,单拎出月季一项,就有超过三万个子品种。

  所以当时的问题,都不是本土品种没有竞争力,而是市面上根本就看不见本土品种。久而久之,斗南乃至全国流行什么花、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审美和潮流趋势都由不得本地需求主导,而是远在欧洲育种公司的年度新品目录所决定。

  这种依附跟随的状态,贯穿了斗南的整个进化史。

  选择进口种苗,就意味着必须适应全球体系,即国际植物新品种保护公约(UPOV)。在此规定之下,花农购买的并非一颗可无限繁殖的种子,而是更像一张“种苗专利费”,有着严格使用限制的许可证。

  所谓“种苗专利费”,支付过程主要分两个部分:

  一是进口种苗本身的价格。一棵优质的玫瑰专利苗售价高达10元,如果一亩地能种5000株,前期投入就需要5万元——可以理解成是“入门券”。

  二是按销售额支付的抽成。以10%的比例算,无论市场行情好坏,花农每卖出10枝花,有1枝的收入就要支付给海外育种商——可以理解成“份子钱”。

  此外,经过生物技术处理的一代专利品种,基因优势大都只能维持一季。如果花农自行留种或扦插扩繁,后代会出现严重退化,以至于彻底失去商品价值——好比一种隐形的技术锁死。因此,每个生产周期过后花农都需要再购买一批种苗来“续费”。

  欧洲育种巨头这套成熟的玩法,背后是上百年的技术投入和商业设计。

  靠着资本主导的研发与全球收购,他们首先掌握了全世界九成商品鲜花的品种专利,令其他追赶者难以望其项背,然后通过立法和国际缔约,将品种权保护打造成坚不可摧的行业护城河,最终构筑起一道由技术、商业、法律精密交织的铜墙铁壁。

  根据公开资料,荷兰人的基因资源积累早在东印度公司的殖民时代就有迹可循。17世纪的全球扩张中,他们从奥斯曼帝国、非洲和亚洲带走了大量植物品种,建立莱顿植物庄园这一欧洲最早的植物研究中心,为“鲜花帝国”丰富的品种奠定了基础。

  过程中,荷兰人通过海量的品种改良和知识产权注册,使很多国家的本土基因资源摇身一变,成了“荷兰专利”。

  其中也包括大量的中国原生品种。

  比如2003年,荷兰花博会展出10多种牡丹芍药品种,亲本均来自中国原生种“凤丹白”的杂交培育。由于没有及时注册UPOV,我国痛失品种主权。

  甚至被捧为“荷兰国花”的郁金香,原生种也来自中国西藏和土耳其。如今,荷兰郁金香已衍生出3000多个杂交分支,占全球产量的65%,不论中国还是土耳其,想要种植这些品种都需要先向荷兰缴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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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系列问题给斗南带来双重挑战:既被掐住了品种的脖子,还要长期承担“入门券”和“份子钱”,吞噬本就有限的利润空间。

  由此而生的一些“对策”,则为斗南市场的长期发展埋下更深的隐患。

  一株进口专利苗成本8元,自行扦插扩繁成本只要五毛,巨大的成本差一时间使得“盗繁”泛滥。加上侵权成本低,司法鉴定难,维权周期长,中国在国际上被长期视为“高风险市场”,而“育种不如盗种”的观念,也严重扼杀着本土企业的创新热情。

  花拍中心前总经理张力曾回忆,团队早期赴欧考察时,“所有人都在和我们聊知识产权保护”,有的育种商一听他们来自云南,“甚至不想接待我们”。

  信任危机一度使得当地育种公司拒绝向中国输出核心品种,斗南因此只能长期固守中低端市场。到2015年前后,花农种植的玫瑰90%还是欧洲专利期已过的淘汰品种,靠着薄利多销维系经营。

  这一切,最终凝结在了一组数字的对比中:

  2024全年,斗南以141亿枝的销量创造115亿元交易额,其交易量已经追赶到荷兰阿斯米尔(200亿枝)的70%,但后者高达470亿元的交易额,却是斗南的4倍有余。

  量超七成,价差四倍。巨大的产值鸿沟揭示了两者在全球价值链上的不同地位:

  拿最依赖荷兰进口的玫瑰来说,斗南玫瑰平均售价8毛钱一枝,扣除专利费,再刨去种植、损耗、人工和包装,最终利润只剩下0.3元。反观荷兰,仅凭一纸品种权,育种商就能从地球的另一边,例如厄瓜多尔代工种植的冠军品种“枪炮玫瑰”里,拿到单枝4.5到15元不等的专利费——比斗南花农单枝花售价还要高数倍。

  也就是说,当阿斯米尔靠着专利技术豪取产业链顶端利润时,斗南赚的还是代工式种植的辛苦钱,甚至能不能种都还要看人家脸色。

  规模的快速膨胀,与种源持续受困,构成这条产业之路上最尖锐的矛盾。

  不挣脱“份子钱”的枷锁,就只能永远困在低端产业链里,真正的“世界第一”更是无从谈起,一场关乎产业制高点的种源攻坚战也悄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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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想破局,只有从过去被动遵守国际规则,转变为吃透规则并利用规则。这其中核心便是自主创新。

  意识到“种源困局”的切肤之痛后,一场围绕花卉“中国芯”的艰难突围,开始在政策、市场与实验室里同步上演。

  一道道口子也被撕开。

  2018年,由本土育种家段金辉耗时四年、投入超百万培育的新一代玫瑰品种问世,并以他本人的名字命名推广。这款凝聚中国育种人心血的玫瑰在云南种植面积迅速突破1000亩,年产5000万枝,带来年近200万元的专利收益。

  这笔钱虽然不多,却象征着从0到1的突破——中国花农开始为自己的专利付费。

  然而创新之路并非坦途,斗南的突围之旅也是在坎坷中前进。其中的挑战,除了品种研发培育本身的困难,还有研发成果与积极性的保护。

  2020年,国产绣球明星品种“博大蓝”的育种人杨玉勇,历经6年培育、2年专利申请,新品保护证书到手之际,核心种苗就遭到了不良苗商的“盗繁”。仅仅数月,山寨品种“大海蓝”席卷斗南,价格战内卷瞬间打乱了市场秩序,杨玉勇本人则颗粒无收。

  从业者的个体挣扎与种种历史遗留问题,最终推动了国家层面的战略觉醒。为了打破恶性循环,构建自主可控的种业体系,“中国芯”的冲刺进入了拐点时刻。

  2024年初,昆明呈贡区以22亿设立“花十条”专项基金。这项政策精准瞄准了产业核心痛点:重金支持育种研发,为申请植物新品种权提供补贴,为维权提供法律支持,也资助“云花”品牌出海。

  同年,《主要鲜切花流通和交易规范》的国家级标准应声出台,首次为玫瑰百合等五大鲜花品类制定了从采后处理、分级、包装到冷链运输的全流程标准。这套“中国标准”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本土A级品种“滇红”玫瑰因为品质稳定、损耗率低,价格应声而涨。更重要的是,它开始吸引东南亚花卉主动贴合中国标准,再通过斗南进入全球市场,由此初步扭转了我国在产业标准上的彻底被动。

  直面“盗繁”痛点的《植物新品种保护条例》也在同期施行,大幅优化了取证规则,明确侵权界定,将维权周期从过去的数年缩短到了数月。

  创新成果有了更好的保障,各方的共同努力之下,斗南开始盛开自己的颜色:

  2025年春天,斗南新品发布会,自主品种“中国风”月季迎来一场惊艳的绽放。其青灰、烟紫等稀有色系,在抗病性上的卓越表现,以及层叠婉转、极具东方神韵的花瓣造型,都深受好评,也打破西方传统“杯状花”审美,为世界鲜花再添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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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风”月季,来源:昆报头条

  云南省农科院花卉研究所的首席研究员蔡艳飞因此表示:“从跟跑到并跑,我们有望在月季育种的细分领域实现领跑。”

  更富象征意义的突破性事件也在今年3月传来,苏州科研团队利用荷兰本土的鸢尾品种作为育种材料,成功培育出全新品种“宁玉1号”和“玉乔”,并获得了荷兰皇家通用球根种植者协会(KAVB)的权威国际登录认证。

  这是中国品种第一次在荷兰主场拿到官方通行证,实现了“用彼之规则,育我之良种”的反制。

  如今,斗南市场的自主品种市场占有率已从2002年的“几乎为零”提升到15%,而且还在提升加速中。业内预计,到2030年,自主品种将有望突破 50%。

  再加上我们手握全球最大增量市场和数字基建两张关键王牌,持续在种源研发上发力的斗南,将有望在2030年前实现“世界最大”到“世界最强”的质变。

  这场始于扁担箩筐的征途,终将抵达理想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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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023年昆明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昆明市统计局

  [2]《呈贡区“十四五”斗南花卉产业园区高质量发展规划》;《昆明市呈贡区斗南花卉产业提质发展行动方案》昆明市呈贡区人民政府公开信息

  [3]《2023国际花卉统计数据分析报告》中国花卉协会秘书处

  [4]《第五批人民法院种业知识产权司法保护典型案例(案例11)》最高人民法院

  [5]《所(园)科研团队在荷兰鸢尾育种方面取得突破》江苏省中科院植物研究所

  [6]《鲜花王国的鲜花路》中国青年报

  [7]《中国经济样本观察:“镇”了不起|从花田花市到花都,鲜花“绽放”出双百亿“浪漫经济”》新华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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