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荔枝》,“狡猾”的大鹏
作者|谢明宏
编辑|李春晖
基本上,《长安的荔枝》是一部很“难评”的电影。
分析艺术吧,故事讲得通俗晓畅并无未尽之意,不劳看了几本文艺理论的影评人多嘴,也实在拔高不到哪里去;深挖人性吧,从长安到岭南都是最普遍、最易共情的人情事理,并不需要几型人格分析;吐槽锐评吧,电影可以说是忠实原著、中规中矩、值回票价,不是说挑不出错儿来,但也很难让人嬉笑怒骂、妙语如珠。
归根结底,大鹏才是那个长安老吏、顶级牛马,深谙揣摩的艺术,规避常见的错误,照顾大众的需求,尽到娱乐的义务。
虽然创作并无关联,但从观看体验上,影版《长安的荔枝》简直就是剧版的“错题集”受益者。剧版的缺点,影版没有。剧版的优点(似乎不多),影版也能找到。光是把注水严重的35集压缩到122分钟,大鹏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更不用说,一些人物的处理和改编还比原著更照顾大众情绪。至少他很清楚,绝大多数观众走进电影院不是去接受什么镜头美学教育的,也不是非得强迫自己思考草根命运、政治机器的。看时有笑有泪、体验沉浸,看完有所安慰、吃顿好饭,“狡猾”的大鹏确实抓住了群众的刚需。
量体裁衣,人尽其用
7万多字的小说,影版证明了马伯庸IP就是更适合拍成电影。除了体量问题,还有核心任务的限制。终极目标不就是“把岭南荔枝保鲜运到长安”嘛,所以战线不宜拉得过长。
大鹏在观众注意力的黄金时间内讲完了故事,同时还满足了各种娱乐期待。相比剧版,影版《长安的荔枝》的人物关系和结局都更加圆满。胡商苏谅没有破产,反而在波斯经商致富。也没有辛苦一部剧,最后惨死的郑平安。刺史继续笑呵呵打官腔,并未沦为过街老鼠被那尔那茜手刃。
相比剧版的老实人雷佳音害惨所有人,影版看完不会有如鲠在喉的膈应感。今天很多剧集创作者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不知天地为何物,也不知大众需求为何物。总是搞一些“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全员BE结局,要不就是暧昧晦涩的开放式结局。前者让人像吃了苍蝇,后者让人在社媒上和反对派开战,都严重影响作品的长尾和口碑。
我们走进电影院,肯定不是为了给自己添堵的。深知这一点的大鹏,为了整体呈现的丰富性还加了不少配菜。上林署同僚的拜高踩低,俨然古装版《年会不能停》。王迅的前倨后恭,宋小宝的江湖神算,童漠男的妙笔拍马,刘旸的新房剪彩,金广发的权贵和尚,魏翔的经典踢皮球,都让人会心一笑。
尤其是金广发的和尚,硬糖君读小说代入的就是这种神态样貌。一边给权贵打佛偈,一边给草根放高利。唯一遗憾,是“房山季鸟猴”未能出演。此外,电影里还有付航、闫佩伦、罗圣灯在内的不少“喜人”,连大冰、樊登、贾樟柯、马伯庸都有客串。Rap圈不是有“人脉说唱”嘛,大鹏这回妥妥是“人脉电影”。别的导演上综艺说给你找个角色可能是套路,但大鹏是真给机会。
好怕樊登突然给男主荐书学习为官之道,而作者正是隔壁的大冰。但别说,大鹏调教新人还挺有一套,付航就让他在荔枝园演猴子,门窗大王刘仁铖更是起到一个朴实牢靠的作用,大家各自发挥特点,竟然不怎么出戏。
运荔枝的流程展示和镜头调度,比较宏观地呈现了电影的英文名“荔枝之路”。李善德和好基友苏谅的游船大乐斗,是经典的合家欢设置。此外,刘德华站在佛眼里的镜头、荔枝被端着穿越宴会人群的一镜到底、红色木棉花从破裂的包袱里散开,都是大鹏作为导演的巧思。
几处关键情节的情绪烘托也很到位。林邑奴拼死保护李善德,却死在了去长安的最后一段路。苏谅本已和李善德决裂,却仍然愿意在对方的困境中施以援手驶冰船而来。侗女最终和李善德一家聊天吃饭,是小人物之间的宽宥。
符合期待或刻板印象
影版《长安的荔枝》中,一方面大鹏满足了人们对于原小说的想象,另一方面也在被刻板印象所束缚。可以说,这是大鹏式电影的双刃剑。
电影将杨国忠简化为贪婪的符号,用刘德华对大鹏的法杖笞打,对当权者不顾民生的历史隐喻进行视觉强化。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拍出来就有点春晚讽刺小品的程式化了。如此处理放弃了走向更深度表达的机会,仅止步于调动观众情绪的层面,多少有些遗憾。同样沦为功能化反派符号的还有林雪饰演的岭南刺史,牺牲了原著中官僚系统的复杂性。
倒不是说“草根冒着生命危险质疑权贵”这个设计不好,但它就是太符合刻板叙事了。尤其是剧版雷佳音也唾沫横飞地痛斥了右相,这让影版的这段出来时缺少惊喜,反而像是观众心领神会的样板戏。“看,我就说他要揭露权贵了吧!”
关于权力高层和草根小吏的对话,电影完全可以做得像《大明王朝1566》那样。海瑞和嘉靖舌战之时,体味到“君父”也有难处,只是和自己所处的权力结构不同,面临的系统危机也不同。
李善德虽精通算学,知道每一处驿站每个人头上因为荔枝加了多少额外赋税。杨国忠作为右相,在高位盘旋多年,难道身边没人能把这笔账算得清楚?他运荔枝就是为了向皇帝献媚,为了给囯帑搞钱,当然不会在乎这荔枝是不是带血。李善德的觉醒不应止于“权贵坏”,而是锦绣大唐出了系统bug,上面运行的每个环节都在将它推向覆灭。
此外,虽然该有的场面和情绪都有,但电影的人物塑造还是略像PPT——只有标黑的关键词,没有展开的论述和细节。尽管白客和谁都有很好的CP感,李善德和苏谅的友谊线还是缺乏足够的支撑。男主究竟做了什么让苏谅把他当成小媚娃那样供着呢,这是电影规避回答的问题。
连刘俊谦饰演的林邑奴,都有李善德给他敬酒的人文关怀,所以人家后面才“士为知己者死”。拿下苏谅这样玩世不恭的富二代,难道仅仅戏谑式地共情他的原生家庭就可以了吗?
只有被规定好的人物关系,缺少人与人之间幽微情感的互动与流动,这是大鹏执镜流于粗糙的地方。虽然幂幂在电影里的巴掌戏和哭戏都很好,但她好像更是一个符号性的妻子。理解丈夫,勤于家务。外表严厉,内心柔情。除此之外呢,这个女性角色究竟还是空洞了些,像是直男喝多了的臆想。
片尾大鹏独食荔枝的镜头也显得过于冗长。个体命运的自伤也罢,小人物对大时代落幕的悲鸣也罢,都显得有些讨巧式的自怜自艾,可以说是无意识地对大众情绪进行逢迎。耳边仿若有刘德华在提醒: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努力的老实人
其实,大鹏真有点像李善德。既精于算计知道如何能讨巧,也认真刻苦努力坚持认定之事。好处是,你真能看到他在一个赛道上越来越进步。坏处则是,他在满足观众期待的迷宫里走不出来,错失了“比大众高半步”的艺术阶梯。
大鹏电影的商业策略一直都是流行元素拼贴。《煎饼侠》以多位明星客串为卖点,《热烈》蹭街舞综艺热度,《保你平安》嫁接网络谣言议题,《缝纫机乐队》则滥用摇滚情怀。像是后期的周星驰,完全剥离情怀滤镜和大众情绪后,电影文本光溜溜只穿了一条裤衩子。不能说空无一物,但在整体艺术气韵和思辨深度上比较寒酸。
在叙事上,大鹏也经常套用流行结构,打打闹闹地规避深刻议题。从《煎饼侠》的过气明星重振声威,到《缝纫机乐队》的草根乐队对抗资本,再到《热烈》的街舞少年逆袭,大鹏始终围绕“底层小人物对抗强权”的模板展开。
这种叙事直击当代观众的生存焦虑,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职场压力、资源分配、自我认同等现实议题,通过角色“低头谄媚却暗藏倔强”的复杂状态,制造某种烂大街的共情。乍一看是“导演太懂我了”,实则是“导演太懂讨好我了”。
为了一些既定的靶子和议题,大鹏选择无视主角心理的渐进变化。甭管前面的剧情如何,大鹏保准儿在拍摄前就已经想好了“寺庙痛斥杨国忠”和“荔枝树下长流泪”两大王牌场景。毕竟丰满的人性塑造,哪里比得上在结尾痛骂杨国忠挨上两拐子来得铁骨铮铮?
小说的原旨和大鹏的银幕野心,是有一些巧妙错位的。马伯庸之写荔枝转运,着意的是王朝崩溃的微观视角,是普通人在时代浪潮里的被迫浮沉。而大鹏还沉浸在《年会不能停》里,时时要将《长安的荔枝》拍成一部职场爽剧。
不妨这样类比:玄宗和贵妃是公司大股东,杨国忠是高层职业经理人,李善德是默默无闻的老员工。在背锅解决了一个大项目后,李善德痛骂杨国忠搞坏了公司,被对方用文件夹抽脸。他辞职和妻女回了老家,一年后公司暴雷,老板跑路员工失业。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事的李善德老泪纵横,想起当年老领导说的企业精神,不禁怆然泪下。打开电脑,看着曾经为公司熬夜敲的代码,越看越悲伤。
千匹骏马,百条人命。一骑红尘,最后只是餐桌一角的无人问津。如果把《长安的荔枝》当成命题作文,大鹏的影版就是满分60得分45的应试之作。你不能说它不热闹不好看,但冷静下来又确实太过依赖热闹,充满了针对观众的情绪陷阱。
讨好里有真诚,突围中有妥协。大鹏是努力的,也是狡猾的。若以电影创作讨论,大鹏还缺乏作者的独立性。但将他放进商业坐标系内,硬糖君相信大鹏能成为务实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