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辛辛苦苦锄地,你居然说要保护杂草?

布罗德班克(broadbalk)是英国的一块试验田,由一个很有钱的肥料大亨劳斯爵士(John Bennet Lawes)资助,从1843年开始种植。这块地的实验进行了一百多年,对农学研究具有非凡的意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其中的8号区从未使用过除草剂,这样一百多年未经除草剂“洗礼”的田地,在英国已经所剩无几了。在布罗德班克还发现了7种在英国正迅速减少的杂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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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罗德班克没有除草剂的地块里各种野草的丰度,排名前三的是大穗看麦娘、虞美人、野斗篷草 

杂草?这东西有什么保护价值吗?发表在《杂草研究》(Weed Research)的《杂草多样性有什么好处?》(What good is weed diversity?)一文中,作者直接表示,你如果提要保护杂草,科学家第一个不买账:我们辛辛苦苦从杂草手里抢救庄稼,你居然要保护它们【2】?

人类的农业史,差不多就是一部和杂草的斗争史,陶渊明“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就是最好的例证。猫盟在和顺种地的经历,也重演着这段历史。从2018至2019年起,陈老师开始在集装箱基地尝试不除草的“生态友好”种植,很快我们的地就像赵树理的小说《地板》那样,很难找到草里的玉米在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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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的玉米地是我们种地的第一个尝试 ©猫盟

有必要给大家看看原文

谷苗出得很不赖,可惜锄不出来。我跟你三嫂天天去锄,好像尽管锄也只是那么一大片,在北头锄了这院子大一片,南头的草长起来就找不见苗了。…… 南头太不像话,最高的一层是蒿,第二层是沙蓬,靠地的一层是抓地草。在这些草里也能寻着一些谷:秀了穗的,大的像猪尾巴,小的像纸烟头,高的挂在蒿秆上,低的钻进沙蓬里;没秀穗的,跟抓地草锈成一片,活着的像马鬃,死了的像鱼刺,三亩地打了五斗。

2023年开始种豹乡田,杰哥教导我们“不锄地就是白种地”,第二年我们就在老乡中成立了“锄草联盟”,老乡们也非常积极,一定要把地锄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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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乡们帮助我们锄草。锄过草之后,地上就不剩多少东西了 ©猫盟

总之,杂草确实是农业生产的一个主要矛盾,不过矛盾也不是单线的。除草并不意味着一定要把杂草赶尽杀绝,维持杂草的多样性,可能会既有利于环境,也有利于农业生产。

杂草越多,粮食越多?

现代集约化农业创造了一个很严苛的筛选环境:使用大量除草剂,翻耕土地,种植单一农作物,这会造成杂草的多样性丧失,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少数几种竞争性强,生存环境和资源需求与农作物相似的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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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茛 ©老猫

就像不是所有的动物都吃一样的东西一样,杂草喜欢的环境和农作物也不尽相同,有实验发现,生物多样性最高的不是肥力最大,而是肥力中等的田地【3】,而最适合庄稼的环境,也会养活喜欢同样环境的杂草。

杂草的种类减少并不意味着生物量减少,少数几种杂草大量繁殖,与庄稼竞争资源。农民不得不增加使用除草剂,结果是加剧了选择压力,更容易产生抗药性。在全世界范围内,农业生产都面临同样的难题:少数几种适应性强,竞争力强,容易产生抗药性的杂草,比如大穗看麦娘Alopecurus myosuroides、长芒苋Amaranthus palmeri,在田地里大肆膨胀,像圣斗士星矢一样杀不死。农民与杂草的矛盾也被推上了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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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生的苋属植物。它们虽然非常适应人类的生存环境,但奇怪的是,在生物多样性丰富的山里却难得一见 ©红后

顺便提一句,猫盟在京郊调查的时候,我本着“出门不捡东西就算丢”的原则摘过野苋菜。野生的苋属植物在村头田边很常见,但到了山里,植物的多样性大大上升,它们却难得一见了。

这又与保护杂草有什么关系呢?这就要提到一个十分奇特的现象了:杂草的多样性增多,对特定种类庄稼的竞争强度反而会降低。有实验发现,当杂草的物种从7种增加到20种,小麦收成下降的幅度会从60%下降到30%【4】。在其他作物如大豆、香蕉中也有类似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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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屈菜,感谢老猫和紫鹬的鉴定 ©红后

对此科学家提出了两个解释:一、如果环境的筛选不那么严格,那些与庄稼资源需求不一样的草就能活下去,从而减弱和庄稼的竞争。二、集约化种植方式容易养活生长快、个头大的草,不那么集约的农作方式,杂草的多样性高了,总的生物量却少了,对庄稼造成的压力也会减小【5】。

所以,把杂草与人的矛盾,单一化成你死我活的矛盾,往往会取得适得其反的效果。

《杂草多样性有什么好处?》一文提出,不管你是要保护杂草的多样性,还是要从杂草手里抢救庄稼,生态环境运转的规律都是一样的。我们要认识到,维护农田的生物多样性,并防止农田被多样性低、竞争力强、抗除草剂的杂草所主宰,是我们共同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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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翁 ©老猫

杂草未必有害?

更进一步说,杂草本身并不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唐代聂夷中写过一句诗“花下一禾生,去之为恶草”。杂草的定义是相对的,在某种环境下不需要的植物就可能会被称为杂草,并不是因为它们天生有害。杂草本身和其他生态系统里的植物一样具有生态服务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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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棘豆 ©老猫

例如,有许多研究证明,田地边缘的植被能提供多种生态服务。这些植物可能是人为种植的,比如我们今年在豹乡田的田埂上种了300多棵果树和灌木,也可能是自然生长的比如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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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刺玫是华北山地常见的野生植物,有时也作为观赏植物培植 ©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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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地边缘自然会长出植物 ©小童

集约化管理的农田土壤松散,容易发生土壤侵蚀,而长着植被的田地边缘可以加强土壤的渗透性,并像一堵墙一样阻挡泥土被水冲走,从而缓解了侵蚀。另外,在“疏于管理”的田地边缘,土壤里有更多的蚯蚓等食腐动物,它们可以分解枯枝败叶,加速养分回归土壤【6】。

生物多样性高的杂草作为食物金字塔的底层,能够支持起更高层的生物多样性,而这些生物多样性就会提供对农田有益的生态服务。因此,人们还会专门去种植“杂草”。这就是野花带(flower strip),带如其名,就是在田间专门空出一条地,种植本土的开花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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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枝子属,感谢老猫和紫鹬的鉴定 ©红后

野花带的主要目的,是为那些对农业“有益”的动物,提供食物和发育、繁殖、过冬的场所。这里的“有益”带引号,因为有益的动物也像杂草一样是相对的。比如灰喜鹊吃松毛虫也吃水果,对种松树的人是有益的,但对种果树的人就是有害的了。

有研究显示,拥有11种植物的野花带,能够聚集大量食蚜蝇、瓢虫等捕食蚜虫的动物,让附近田地里蚜虫的数量下降了75%【7】。另一类重要的捕食者蜘蛛也喜欢在多样性高的野花带里安家,野花带的花可以帮它们吸引猎物。比较大的野花带还可以为更大的捕食者,比如鸟类提供庇护所和筑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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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乡田的管食蚜蝇。食蚜蝇不仅为植物授粉,它的幼虫还会捕食蚜虫 ©大猫

熊蜂等野生的访花昆虫对农作物传粉有重要价值,但因为集约化农业造成的栖息地破坏、过度使用农药、生物入侵等原因,它们的种群正面临危机。

虽然农作物如油菜花也可以为这些昆虫提供花蜜和花粉,但庄稼不能满足它们全部的口味。例如隧蜂科Halictidae和地花蜂科Andrenidae的蜂类舌头短,它们很难把舌头伸到花冠深的花里去吃蜜,像仙鹤请狐狸吃饭的故事一样。这时野花带就可以起到雪中送炭的作用。野花带里有多种植物,在不同时期开花,可以在长时间里一直提供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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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蜂对农作物授粉有重要的作用,在欧洲和中国都发现野生熊蜂种群受到人为因素的威胁,这对农业会产生负面影响 ©大猫

当然,种植野花带也有许多讲究,比如要使用本土物种,避免“害虫”喜欢的植物(可能不用我讲,“害虫”的概念也是相对的),另外,如果想“招募”昆虫为田地授粉,要注意野花带的开花时期,尽可能跟田里的庄稼错开,要不然野花带和庄稼“互抢生意”,会影响到传粉的效率。

另外,杂草丛生的环境还会为野生动物迁徙提供“桥梁”,把割裂的栖息地连接起来。在豹乡田,因为和顺的牛很多,野草总是被吃得短短的,猫盟尝试用围栏把一些地块围起来,希望杂草长起来之后,能为野生动物提供生态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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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乡田边的围栏 ©言熙

在《史努比》里,学渣薄荷•派蒂向朋友玛西抱怨“满世界都是鲜花,而我却是杂草”,而玛西鼓励她“杂草具有强大的适应力,杂草也是很了不起的”,让她重拾自信。排除比喻的含义,这句话的字面意思,也许对我们有更大的启发。

注释

【1】Moss S R, Storkey J, Cussans J W, et al. The Broadbalk long-term experiment at Rothamsted: what has it told us about weeds?[J]. Weed Science, 2004, 52(5): 864-873.

【2】Storkey J, Neve P. What good is weed diversity?[J]. Weed Research, 2018, 58(4): 239-243.

【3】同【2】。

【4】MacLaren C, Storkey J, Menegat A, et al. An ecological future for weed science to sustain crop production and the environment. A review[J]. Agronomy for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2020, 40: 1-29.

【5】同【4】。

【6】Mkenda P A, Ndakidemi P A, Mbega E, et al. Multiple ecosystem services from field margin vegetation for ecological sustainability in agriculture: scientific evidence and knowledge gaps[J]. PeerJ, 2019, 7: e8091.

【7】Kowalska J, Antkowiak M, Sienkiewicz P. Flower strips and their ecological multifunctionality in agricultural fields[J]. Agriculture, 2022, 12(9): 14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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