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与“盲区”--评”哥伦比亚大学MBA两年亲历记“
【本文由“chaohon”推荐,来自《哥伦比亚大学MBA两年亲历记:一场资本主义骗局》评论区】,作者增加版
读完这篇带有强烈情绪表达的“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幻灭记”,很容易被其密集的批判语气、丰富的细节和对“白左”“DEI”“资本神话”等对象的控诉所吸引。但若深入分析,其核心其实并不在于教育质量的批判,而是一种将个体挫败经验转化为全面否定的系统性“怨念表达”,以及对制度运行逻辑的重大误读。
作者一边批判“政治正确”掩盖了能力标准,一边却执着于“我很聪明却没能拿到理想 offer”的个人申诉,实则构成了某种“反向政治正确”——将失败归因于身份分配的不公,却不质疑结构性筛选逻辑本身的正当性。这不是对不平等的批判,而是对“我也本应成为赢家”梦境破碎的哀悼。
这种说法看似揭示了多元政策的不公,实则是对社会结构变动的片面化、情绪化解读。其逻辑是将个体能力主观评价当作客观真理,把未被录用视为“系统性逆淘汰”,对结构性制度筛选机制的复杂性缺乏认知。
他所表达的并不是对真正平等的追求,而是一种“我原本也能是赢家”的哀叹。而真正的问题在于:当前的自动化时代,根本不是能力强弱的竞争,而是能否负担得起训练、等待与失败的结构性风险问题。
一、幸存者叙事与技术乐观主义的伪装
文章反复强调自己“本可胜任高端岗位”,却因不是女性、有色人种或性少数而被边缘化,指责“政治正确”压制了真正的能力标准。然而,这种叙事并没有真正突破精英主义框架,反而恰恰体现了一种“幸存者叙事”的典型症状:将个体在系统中的相对失败,解释为对高能力者的排斥,而非制度本身的筛选逻辑有问题。
这类幸存者叙事的特征是,将个人对自己能力的判断视为绝对标尺,假定“我若落败,必是系统出了问题”,并用“本可胜任”“被逆淘汰”等字眼遮蔽结构性分析。而在现实中,被“未被选中”并不等于“遭受不公”,也不是“劣币驱逐良币”,更不是少数群体“靠身份取胜”,而是现代制度本身就不是按所谓纯粹“才能”来进行资源配置的。
劳动力转型危机的本质,并不是一个“聪明人未被发现”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制度如何制造再培训门槛、推迟回报周期和加剧风险分配不均的过程。在自动化、数字化、平台化加速的今天,“成功转型者”常被树立为模范神话,但他们本质上只是穿越了制度精心布设的一套“合格筛查流程”:你必须先有能力支付培训费用、拥有学习时间、具备软技能并接受自我剥夺式工作节奏——这些前提恰恰不是“努力”所能弥补的,而是出身、阶级、资源背景所决定。
所谓“机会开放”的表象下,是一套对绩效表演的持续索求。在绩效逻辑主导的社会中,岗位分配早已不是对真实才能的识别,而是对谁更擅长迎合制度指标、完成表演任务、服从流程节奏的考察。这种“表演绩效”能力,是通过不断内卷、自我异化、压缩生活空间换来的竞争适应力,并非所谓“个人素质提升”的结果。
被文章赞美或哀悼的那些“高技能岗位”,并非真正向所有人开放。它们往往拥有极高的准入门槛:不仅需要专业教育和背景背书,还要求良好的心理弹性、强大的社交资源以及低失败容忍度。更别说对于多数来自非主流背景的劳动者而言,甚至连参与资格都难以获得。
于是,“自由竞争”变成了一种幻觉,技术进步成了制度分层的幌子,“才华不值钱”的焦虑掩盖了“门槛掌控”的事实。在这样的系统下,所谓“没有被偏爱”不是不幸,而是系统原本就不是为所有人开放设计的。这种深度固化的结构性不平等,才是比“谁更聪明”更重要的问题。
简言之,作者所不满的并不是“表演绩效”的逻辑,而是“自己没能演赢”而已。他没有质疑这套游戏本身的规则是否合理,而是将失败归因于“别人走后门”“身份优先”,这是幸存者叙事与技术乐观主义的伪装:逃避了制度批判,却牢牢守住了“成功者应当主导世界”的信念。
二、自动化与分配逻辑的错位现实
作者在文章中频频批评商学院课程“无聊”“无用”,却未意识到:真正的问题并不在于知识内容的实用性,而在于整个教育与分配体系已发生质变。技术进步本应解放人类劳动、缩短工作时间、提升社会整体效率,但在当下的分配逻辑下,技术反而成了“筛除人”的工具。它不再是服务人的手段,而是赋予系统以更精准控制和剥夺资格的能力。技术代替的不只是几个具体岗位,而是整个中低技能劳动层级的存在空间。
流水线操作工、仓储搬运员、前台文员等原本吸纳大量劳动力的职业正在大规模消失,连带着一整套“可进入”的生活路径也被抽空。而与之相对,那些所谓的新兴“未来岗位”——例如作者本人极力争取的管理咨询顾问岗位,这类典型的高端精英职位,不仅要求极高的学历背景、复杂的跨学科能力和丰富的实践经验,还需要在长期的技能培训和心理压力下保持竞争力。管理咨询顾问岗位代表了所谓的“高技能赛道”,其入场资格门槛高昂,不是普通劳动力轻易能够触及的,这种岗位是“技术红利”的少数派受益者,而非普惠大众的机会。
所谓现代教育的作用,也早已从“传授知识”转向“驯化心智”。它的核心职能不再是发展人的潜力,而是检验谁更愿意、也更有能力接受长期投入、高强度训练、以及高度不确定性带来的心理承压。在“再就业资格演习”的游戏里,学习本身不再是为了创造,而是为了争夺被系统临时允许的一个“角色”。这不仅扭曲了教育本身的价值,也制造了大量被浪费的人力资本与社会资源。
当前的技术突飞猛进,与人口结构、教育普及和制度配套的严重滞后之间的矛盾,正不断扩大社会裂缝。中上层借助已有的社会资源完成“转型升级”,边缘群体则在被告知“要终身学习”“不断适应”之后,被静默地排除出资格赛。素质不是技术自动灌输的,而是制度选择的结果:谁能接受培训,谁能承受失败,谁能跨过无休止的筛选,这些能力从来不是自然公平分布的,而是高度依赖社会支持系统的安排与分配意志。
“培训—上岗”流程看似为劳动力创造了转型通道,实则成了结构性门槛的升级。城乡差距、年龄歧视、数字鸿沟等因素使大量人根本无法进入培训环节,而即使完成了培训,也往往因“市场价值”评估机制的排斥而无岗位可依。市场不按劳动者的意愿设计岗位,而是按绩效逻辑定义“有价值”的工作。这就意味着,即使你掌握了新技能,也未必能被制度所接受。
更根本的问题是,岗位不仅在减少,其结构也在发生断裂性变化。机器替代的往往是可切割、可标准化的中低技能岗位,而保留下来的,则是不可拆分、高风险、高成本,高复杂度、跨领域、长周期训练才能胜任的少数关键性岗位。这些岗位不能“碎片化”分配,不可能通过“人人轮流参与1小时”的方式来解决。
无人机驾驶、AI模型监督、算法安全测试等,都是长时段、连续性要求极高的工作。把一个岗位“切成万人份”不仅效率低,还增加协调成本与出错风险。关键性工作不具备“碎片式重分配”的条件。更有些岗位,比如数据安全、系统监管,出错代价巨大,宁可少人做,不可多人分。真正“切成小份”的岗位,往往是低技术、低回报的伪绩效任务——打卡签到、冗余报表、刷存在感,做这些并不提升社会价值,只是换取“分配资格”的形式劳动。
管理咨询顾问这种岗位,更是要求高度综合的判断力、人际沟通和战略规划能力,不可能简单拆解成零碎任务由多人分担。
也有人主张:通过缩短法定劳动时间,将原有的岗位“拆分给更多人”,从而实现更广泛的就业覆盖,缓解结构性失业。乍看之下,这是一种理性调整的对策,仿佛既能减少个体负担,又能扩大劳动力的社会参与面。但实质上,这种思路在绩效逻辑主导的制度下,只会强化劳动市场的碎片化、表演化和低质化倾向。
现实中,真正能“拆分”的岗位大多集中在低技能、低回报、低积累的表面劳动领域——例如外卖配送、平台接单、门店服务、数据录入、安保巡逻等。这类工作本就被算法拆解为可计量、可替代的原子化任务,“拆成更多人干”并不会提升人力资本价值,也不会促进社会效率优化,只是维持一种“你还在劳动、你配活下去”的合法性幻觉。表面上解决了“就业”,实质上只是重新包装了“按劳分配”的假象。
更关键的是,这种岗位拆分并不会带来收入结构的对等调整。绩效逻辑本质上不是用来扩张权利的,而是用来分级分流的。岗位被拆分之后,往往只是意味着“每个人的收入被进一步压缩、稳定性进一步下降、晋升路径进一步消失”,绩效考核只是换了一种分母更大的方式继续压人。你工作少了,薪资也少了;你上岗更灵活,保障就更稀薄。在缺乏无条件的生存权,消费权,发展权的保障制度的前提下,岗位拆分是不稳定的扩散。
这不仅不能“释放”生存权、消费权、发展权,反而掩盖了一个本质问题:为什么我们非得通过劳动,尤其是低质劳动,才能获得生存、发展的资格?
如果技术进步带来了生产效率的提升,为什么个体却必须通过更多人分食同一份岗位、以更低的报酬、更短的周期、更多的打卡审核去换取生存?
所谓“岗位再分配”,在绩效社会里,往往只是另一个缓兵之计:不给你稳定岗位,不是因为岗位真的不足,而是因为制度不愿提供保障;让你轮班轮岗,不是因为劳动力稀缺,而是因为系统需要不断制造“可被替换者”的心理压力来维系秩序。
确实,自动化技术让许多操作流程变得标准化、模块化、程序化,表面上看似人人都能“上手”操作,比如扫码点餐、AI辅助文书处理等,似乎不再需要专业训练或经验积累。但“傻瓜化”并不意味着“人人参与”,反而意味着“人人被替代”。
首先,这类“傻瓜任务”大多集中在服务终端,而真正的系统控制、任务分配、数据调度、内容监管等高权限环节,早已掌握在少数技术精英或算法背后。例如你在做扫码点餐,“操作”看似轻松,但背后是全链条的数字菜单设计、库存联动、云端支付与用户行为分析系统。普通人做的是“点餐”,技术人做的是“控制点餐”。这种分工并不平等,而是高度集中、极度排斥外部进入的专业领域封闭化。
其次,“傻瓜化”本身意味着这项任务已经不需要人的判断与创造,说明它已经接近“可以被机器完全取代”的阶段。当工作流程变得可以被写成操作规范、封装成软件接口、交给传感器执行,那么你不是“更容易上岗”,而是“更容易被排除”。人越被限制在“只要动手、无需动脑”的工作中,就越接近机器的替代阈值。
因此,所谓“人人都能做”的工作,并不是真正的“人人参与”,而是“机器能做、人还在临时打工”的过渡状态。你做的不是“不可替代的劳动”,而是“尚未被替代的余位”。这种“人人可上岗”的幻觉,是制度在延缓淘汰时给予人的短暂喘息,而不是技术进步的福利馈赠。
更深一层看,“傻瓜化”也是一种对人力价值的贬低与功能异化。它不要求你思考、不鼓励你判断,只需要你点击、扫码、搬运、填表,然后由系统记录你是否“合格”。你不是在贡献智慧,而是在参与一场机械流程的封装和重复验证。这不是劳动的“民主化”,而是人类主动适应机器的“自我物化”过程。
技术的本意应当是扩展人类的自由与能力边界,而不是将人类锁定在可监控、可裁员、可标准化的“任务沙盒”中。若分配逻辑不改,所谓“人人都能做”的未来,只会变成“人人都无用”的明日现实。
真正的问题不是“工作是否容易上手”,而是“你是否还有可能参与系统控制、参与分配权力”。自动化下的“傻瓜任务”,不是更多人的机会,而是越来越多人的边缘化陷阱。你越“容易被培训替代”,就越容易被自动化剥夺资格。而在绩效制度不被质疑的前提下,这种剥夺不被视为不公,反而被当作“你的能力不够”。
绩效逻辑下的“岗位再分配”,只是“降薪+不稳定”的代名词,掩盖了“谁拥有分配权?如何实现生存权和发展权?”的本质问题。真正的权利平等,不在于“你有没有机会去抢碎片岗位”,而在于你能不能在不表演绩效的前提下获得基本保障、自由选择和尊严生活的权利。而这,正是”按劳分配“的整个结构性分配体系所拒绝承认的。
三、伪绩效劳动与结构性浪费
作者文章中提到自己“本该进入咨询公司、投资银行”,却因身份政治被边缘化,从而质疑整个分配体系的公正性。然而他忽略了一个更根本的现实:即便他进入了所谓的“主流岗位”,也并不意味着整个系统的合理性得到了验证。
事实上,大多数“转岗成功”的人并不是进入了什么高质量职业,而是滑入了平台经济下的大规模伪绩效劳动带——快递员、网约车司机、众包零工、内容审核、AI判图员、数据标注工等。他们的“上岗”只是为了延续生存,而非实现发展。
这些岗位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再就业”,而是以最低保障和最高不确定性换取系统勉强承认的生存资格。表面上看,是“劳动换报酬”,实则是“人类表演绩效,换取存续许可”:一份任务、一单配送、一次审核,都是可被算法精确计价、压缩时间、拆解流程的劳动力模块,可控、可替、可压价。你不是在参与生产,而是在演一出“我还值钱”的戏。
平台经济将“劳动”抽象为一个个可微分的绩效单元,人作为具体的人被抹除,只剩“完成指标的人形接口”。这不仅剥夺了人的创造力,也彻底摧毁了劳动的积累性与尊严感。你今天送了100单,明天仍是一无所有;你完成了10万个图像标注,后天便被下一个更快的接替。没有技术学习曲线、没有能力成长通道,更没有社会价值认可,这种劳动根本谈不上“发展”,只能叫“消耗”。
这就是所谓的“伪绩效岗位”——其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维持绩效分配的逻辑幻觉。它们并不提升社会生产效率,而是制造了一种“你能干活所以你配活着”的系统性幻觉。而为了参与这场幻觉,每个人都被迫投入大量时间、金钱、人力:从技能培训到工具购置、从算法学习到数据依赖,整个劳动力都被包裹在一场无尽的“再就业资格演习”之中。
这不仅浪费了人的潜力,还造成了巨大的结构性资源浪费。为了让一个中年人“重新上岗”,社会可能需要投入数月乃至数年的培训资源;而这“新上岗”岗位可能只是几周生命周期的临时任务,甚至只是为配合平台算法的微调而短期存在。这不是人才利用,而是制度操控下的人力折旧:你不是因为有价值才被使用,而是因为系统还没找到替代你的人形接口才暂时用你。
劳动力不是短缺,而是被人为设定门槛后反复训练、反复甄别、反复淘汰;为了获得“进入劳动力市场的资格”,必须投入大量教育资源、人力资源、时间资源;这些投入不是为了促进社会效率,而是为了“穿越门槛”。这意味着:劳动不是因为“需要就招你”,而是“制度故意制造门槛”,以制造差异化甄别、合理化不平等。
即使“人人都能转型”成为政策目标,在现实中也是不值得的。为何人人都再额外花5年去学习训练,为的是换来1小时的”轮流担任“的“高技能工作”?这不仅在经济上极度低效,在生态上也徒增碳排放、教学负担和心理损耗。这不是“技术替代人”的自然后果,而是“以绩效决定分配”的人为代价。
这种结构有几个结果:“培训-转岗”成为重复剥削的外壳:你不断学习,但岗位仍然是零碎、低薪、不可积累;劳动力“准备期”无限拉长,使用期却极短,只为适配一小段工作中的“可用阶段”。
人力资源本可以用于创造、科研、教育、照护等高社会价值工作,却被困在反复“再就业资格演习”中;
社会早已具备满足基本生存权,消费权,创造性发展权的物质能力,却要人不断“训练换资格”,只是为了维持“绩效决定分配”的虚假正义。自动化本该减少劳动,却因绩效挂钩反而制造了更多伪劳动、伪培训、伪转型。
这场人类与技术的错位竞赛,其根源不是技术本身,而是分配逻辑的僵化:将“岗位”作为消费资格、社会地位乃至人生价值的前提条件,迫使所有人都必须通过绩效表演来争夺一种临时的“活着许可”。不是技术排除了人,而是制度借技术之名强化了对人的控制。
我们原本希望技术解放人类,让机器替代那些危险、重复、低价值的劳动。矿井下的工人、暴晒下的农民、快递员、环卫工……这些岗位不是“应分给大家体验”的人生,而是最应被解放的对象。
一个真正以人类为中心的制度,应确立:“凡有自动化能力者,优先替代脏苦累险劳动”的原则。但现实却是:机器人先被用来审查内容、追踪员工、推送广告。不是技术不能,而是制度不想。这才是“苦活人干,爽活机器干”的根源。
在这样的逻辑下,自动化不再是人类自由的工具,而是将人类绑定在绩效评估轨道上的系统性工具。人不再是目的,而是为了被评估、被打分、被调度的素材。这才是最深层的结构性浪费:不仅资源浪费、时间浪费,更是对人自身潜力的浪费,对自由的浪费,对社会理性的浪费。
结局是荒诞的:人类并非劳动力短缺,而是“资格短缺”;人类不是工作做不完,而是“通不过考核”;人类不是不够努力,而是制度不需要他们努力。
所有人都活在一个“还未被优化掉”的幸存者错觉中,而不是任何可持续的社会共建愿景里。
四、道德叙事的反转与制度责任的转移
这篇“商学院幻灭记”的文章,其真正的幻灭并不来自于商学院教育质量有多低、课程多么空洞、DEI有多么荒谬,而是因为作者在幻灭之后仍不愿质疑绩效体制本身。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好”,就“配得上”足够的生存资源;他以为人的价值必须靠不断表演与竞争来兑现;他仍旧认为生存权、消费权、发展权、尊严、未来,都应由系统来授予,而非人固有应享。
文章多次批判“白左”“女权”“LGBT”“环保”等道德姿态,试图将自身的幻灭转化为对“道德建构伪善性”的控诉。但这恰恰是反向的道德叙事:假设只要清除政治正确,恢复“中立绩效评估”,他就会获得应得位置。
这才是现代绩效制度最深的操控技术:让失败看起来像是自己的问题,让不公看起来像是他人的特权,从而永远回避对制度本身的重构。
这种逻辑忽略了现实:即使取消DEI、恢复“单一标准”,社会仍然会以另一套门槛制造结构排除。不是“左翼话语偷走了你的机会”,而是制度从未为你、也从未为任何普通人,留下一条真正可持续的通道。
这不是精英梦碎,而是信仰未碎:对“劳动—绩效—分配”线性关系的执念,使他无法理解真正的问题不在于“谁抢了你的岗位”,而是让你相信自己“差一点就上岸”,以此继续维持表演性劳动的动力。
自动化时代本应让人从岗位依附中解放出来,而不是把人推向更高门槛、更长准备期、更低保障的“资格竞赛”;不是让社会资源流向人类需求,而是让人类去不断适配资本设定的技术流程;不是用技术提高生活质量,而是用技术制造更多复杂而不必要的选拔机制,把“失败”伪装成“落后”。
绩效社会本质上不是为了提高生产效率,而是为了掩盖分配不公、合法化社会排除,将系统性剥夺包装成个体竞争,伪装成能力筛选。
文章作者将个人幻灭与“白左”“女权主义者”“环保主义者”“LGBT群体”挂钩,指责他们代表着某种“道德堕落”与“意识形态腐蚀”。但这种控诉并不新颖,它不过是将失败情绪转化为一种反向道德叙事:把原本指向制度结构的批判,引导为对“文化敌人”的情绪发泄。
他相信:只要取消身份平权、废除多元文化,那些“真正有才华”的人就能脱颖而出。但他没有意识到:制度从未因“身份政治”而废除绩效门槛,它只是换了一套更柔性的语言,将同样的结构性排除包裹进“公平”“多元”“包容”的修辞外衣。
换句话说:他不是因为被多元文化边缘化,而是早已被绩效逻辑淘汰,只是制度让他相信“是别人偷走了他的机会”。于是他不去质问系统如何分配岗位、设定门槛,而是不断自我训练、希望下一轮筛选能“轮到自己”。
这正是绩效体制最高阶的操控术:它不直接剥夺你,而是诱导你陷入永不终止的“自我优化循环”;它不明确告诉你“你不被需要”,而是让你永远怀疑“我还不够好”。而当你终于醒悟,发现结构性排除根本不是靠努力能逾越时,你已经被耗尽了资源、信念与时间。
不论是“左”的平权叙事,还是“右”的精英控诉,本质上都没有触及那道真正的红线——按劳分配,绩效决定生存、消费、发展
我们若不跳出绩效逻辑,就永远会被困在“谁更配得上岗位”的虚假争论中,而忘记追问:为什么岗位配给决定人的价值?为什么活着、消费、发展的权利必须以“表演绩效”为交换?
只有当我们真正敢于否定“按劳分配”“绩效决定生存、消费,发展”这套根本逻辑,承认生存,消费,发展是人的基本权利,而非绩效奖赏,承认技术应为人服务,而非筛选人,我们才能挣脱这场困局。
否则,无论你是哥大商学院的毕业生,还是平台经济中的司机、外包工、AI审核员,你终将只是这个不断更新表演指标、却从不更新分配逻辑的系统中的演员。
被观看,被打分,被训练,被替代——却永远无法真正“被接纳”。
五、从“绩效幻觉”到制度革新:不是等待按需分配,而是开始构建它
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早就批判拉萨尔主义的“不折不扣的劳动所得”是资产阶级法权的体现,按劳分配只是过渡,不是终极正义,在他关于未来社会的设想中,“按劳分配”只是低级阶段,高级阶段是“按需分配”。
按需分配即使还有劳动,那也是分配和劳动绩效脱离了关系,既然按照需要来分配,必然就存在着大量的不按照绩效而存在的”不劳而获“,否则按需分配和按劳分配有何区别?
从按劳分配到按需分配不是说某一天就突然变了,而是随着社会的发展,按需分配(不按照绩效而存在的”不劳而获“)的越来越多,按劳分配的越来越少。按需分配本来就以“不劳而获”为方向,这种不劳而获,不是腐败,不是特权,而是社会有能力、社会有余力之后给予每个人作为“人”的生存权,消费权,发展权的保障。这正是共产主义价值观与资本主义的绩效主义之间的根本分野。
马克思对“人的需要”有高度辩证理解,从未将其等同于任性、贪婪或放纵,让人的生活与发展不再以绩效表现为条件。这种分配方式并非幻想式“心想事成”,也绝不是“无限欲望被无条件满足”,而是基于社会资源可承受能力和技术组织能力,对合理人类需求的有序满足。
按需分配本身就内含制度性节制机制: 技术调度; 社会规范; 公共协商; 民主决策。
“按需分配”的核心在于解除匮乏驱动和绩效束缚,那些将其污蔑为“幻想主义”“贪婪鼓励”或“养懒人”的观点,恰恰是对马克思主义的粗暴歪曲。
事实上,只要承认“社会发展终将实现按需分配”,就必须承认这一过程不是某天突然发生的质变,而是一个逐渐扩大“非绩效分配”比例的历史进程。从劳有所得,到人有所得,从“交换逻辑”转向“权利逻辑”,”不劳而获“会越来越多——这不是堕落,而是文明。因为它意味着社会有能力、有意志、不再用绩效绩点决定谁配活下去,人人都能够获得创造性发展的基础条件。
总说“等生产力很高之后再讨论按需分配”,这是逻辑悖论:如果分配逻辑仍旧绩效挂钩,那技术越进步,才无法惠及多数人,失业越多,边缘化越严重,消费能力越差,供需错位愈发严重,社会就越难达到产品丰富、人人保障的阶段。这叫“门槛逻辑”陷阱:永远用尚未达标为理由推迟制度更新,而恰恰是因为不制度更新,才永远达不到所谓的“可以按需分配的理想社会”。事实已然明摆着:技术进步确实带来了产能提升,但却剥夺了大量人的消费,发展乃至生存。如果不突破“绩效决定分配”的旧逻辑,就无法迎来那个所谓“可按需分配”的未来。
今天,不是等未来来讨论按需分配,而是现实早已逼迫我们开始构建它。自动化和AI大量取代劳动岗位,失业常态化、零工泛滥、教育通胀、内卷压榨,这些并非因为人“不够努力”,而是因为整个分配体系仍建立在已崩坏的按劳分配逻辑之上。绩效交换制度不再是合理调配资源的机制,而成了少数技术资本与制度门槛用于合法剥夺多数人消费权的工具。
我们常被灌输一种简单粗暴的逻辑:谁劳动,谁创造价值,谁就应当独享财富。然而,这种看似公平的说法,实际上掩盖了一个更深的事实:财富从来不是个人“当期绩效”的结果,而是社会分工、历史积累与制度条件共同作用的产物。
你今天能写代码,是因为前人建立了电力网络、编程语言、操作系统和开源生态;你能挤奶,是因为几千年前有人驯化了牛群,现代有人建构了冷链运输与市场体系;你能当医生,是因为社会供给了教育体系、医学研究、医保框架与实验室支持。这一切,都不是你一个人靠“努力”创造出来的。
个人所谓的“价值创造”,从来就不是孤立发生的,而是深嵌在社会结构与制度系统之中。你之所以能劳动并产出,是因为他人与你协作、制度为你铺路、历史为你奠基。
因此,把“当期绩效”神化为分配的正当依据,是对社会整体合作成果的背叛。一个公平的分配制度,必须承认:“财富的真正生产者”,不是当前绩效者,而是整个社会的历史性公共贡献结构。
如果否认这一点,便只能走向“绩效独占”的丛林逻辑:谁今天跑得快谁就活得好,谁”落后“了,就应当被剥夺、逐出生活圈。这并非自然正义,而是一种人为设定的社会机制,绩效挂钩的分配逻辑,并不是“自然法则”,而是特定社会结构在人为维系利益时所制造出来的技术性框架。它维持的不是真正的生产秩序,而是权利排除机制:用绩效测算来合法地否定“不合格者”的生存权、消费权、发展权。
在一个真正现代、文明的社会中,分配制度的首要原则,不是“谁当期做得多,谁就该活得好”,而是:在承认社会积累的基础上,确保每个人都能获得基本生存与持续发展的保障。如果这一点不能确立,无论技术如何发展,社会都注定滑向越来越深的排斥、焦虑与分裂。
真正的问题不仅仅是“消灭资产阶级”,而是有没有真正建立一种去绩效化、去阶级化的制度逻辑:让每个人不因短期产出高低而被剥夺未来,让劳动不再是活下去的考核,而成为发展的路径。
革命,从来不是喊打喊杀,而是对基础结构进行重构。今天,我们必须明确:让每个人拥有基本生存、基本消费、基本发展的权利,不再以“你有没有上岗”“你绩效达标没”为先决条件,而是以“你是人,你是社会成员”为基础逻辑。如果不能通过对消费权的制度化保障、对绩效逻辑的解除,来逐步削弱人类之间的物质性冲突,那所谓“消灭资产阶级”之后,也还会出现新一轮“控制者vs被支配者”的分化。
有人自称马克思主义者,却把按需分配当作美好愿望,而不是政治社会理想,这是对理想政治功能、社会功能的解除。它就不是目标,只是风景;变成了精神寄托、情感自嗨,而非制度要求与社会改造的工具。这是对马克思最大的歪曲和消解。
如何设想从现在走向那个共产主义的阶段?靠利益自然趋同?靠少数精英胜利?如果否定任何制度性改革、保障机制、技术成果社会化,甚至连“保障人人都有创造性发展的基础”都视为空谈,那口中所谓“共产主义””按需分配“的目标,只能变成一句无意义的口号。
这不是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争论,不能用过时的思维定义现实,必须回应未来已经到来的挑战。现实的技术趋势已经推翻了原有的分配逻辑,看看这个社会正在发生什么:结构性失业、低薪泛滥、培训骗局、消费剥夺,形式劳动,表演劳动横行——现实已经回答了一切,只是很多人还不愿面对那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