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们还会继续谈论以色列-伊朗战争吗？

我们不应低估特朗普的政治智慧。不错，他是商人出身。但政治的要义其实正是交易，解决的是如何划算地在国家与国家之间、国内政治群体之间分配政治权力/资源的问题。就此而言，商业头脑对于政界是有益的。作为一名商人，特朗普能够看到国际国内政治冲突的“盈亏点”，并按照“多赚少赔”的原则指导决策。囿于有限的政治手段，他不可能在所有政治议题上占便宜，但在以色列—伊朗战争中，他的商业头脑却显得机敏好用。

自从以色列发起对伊朗的突袭至今，双方斗法虽然还不到十天，却能尽显特朗普的商人头脑是如何飞速运转的。从各方透露的信息来看，特朗普在战前就知道以色列的突袭计划。这跟他通过谈判解决伊核问题的路线相左，却也为他推进伊核谈判提供了一个筹码，因此他虽然不赞成但也没有竭力阻挠。然而，在以色列突袭成功，伊朗似乎败相显露的时候，他却公开称赞内塔尼亚胡“真能干”，跟着以色列一起欢呼“我们控制了德黑兰的天空”。这样，如果以色列摧毁伊朗核设施，甚至引发伊朗内乱，他也可以得到政治上的加分。但事态的发展很快偏离了内塔尼亚胡的预期。随着伊朗开展连绵不断的导弹袭城战，当战争仅仅打到第四天，以色列已经疲态尽显，胜局固不可望，连个体面的停火也难以企及。

这时，特朗普发现原以为的筹码竟然变成了手上进入倒计时的炸弹：以色列无论如何嘴硬，也将很快被打掉那点赖以生存的家当，这也就意味着美国将丧失在中东地区的力量支点，再无谈论“伊核问题”的必要性。于是，他不得不考虑介入以伊战争，甚至为此从G7会议上早退，回国密商战争事宜。天真烂漫的马克龙帮他圆场，说特朗普总统是急着去调停以伊战争，不出意外地被他回头喷了一脸唾沫。

商人特朗普有着比政客马克龙更深刻的形势洞察力。他知道按照此时的情势，如果以伊简单地停火，那就表示以色列输了：以色列主动发起战争，在一举获得战场优势的情况下，却没有能够达成“摧毁伊朗核计划”的目标，反而前所未有地被一个伊斯兰国家狂轰滥炸，在世界和国民面前丢尽颜面，不仅正在赔掉老本，而且未来行情必定持续走低。美国必须拯救以色列。于是，他迅速批准了美军的对伊作战计划，并立即向中东派遣海陆空作战部队，展开对伊朗作战的阵形。

这是6月17日的事，以色列开战的第五天。

这样，以伊战争中最具决定性的悬念就解开了。接下来的问题也不多了，无非是：美军何时参战？介入程度有多深？伊朗如何应对？伊朗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这些问题不难。鉴于以色列已经宣称掌握了伊朗的制空权，只是欠缺更多的飞机炸弹，美国显然可以很轻松地地填补这个空白，超额完成以色列未竟的事业。

然而，这种政治家一厢情愿的“显然”，再一次撞到了特朗普的商人一根筋。

美军将介入的消息传来，以色列人冗奋之极，立即跳出来说是美军下场时间将是本周四或周五。这个预言反映的只是以色列方面的一厢情愿，却令我等有两天夜不成眠，随时起床翻看手机，以防错过这百年一遇的世界大事。但随后美国方面就予以否认，说特朗普虽已批准作战计划，并未下达作战指令，可能的开战时间是在周末。

事实证明，美方的此项宣示是诚实的，打破了美军一惯的说谎胡扯传统，然而必定也是违反美国战争文化的。于是，特朗普本人出面宣称下周才是至关重要的。接着干脆宣布等两个星期再说，让以伊再打上十多天。

世人觉得特朗普在犹豫不决：他大概在思忖是直接跟伊朗碰撞呢，还是等以伊打得两败俱伤再去摘胜利之桃？这只是看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确实，美军的传统是谋定而动，开战时间取决于美军的排兵布阵情况和三军总司令的决心。如果条件成熟，特朗普决心已定，只需“啪嗒”一声打个响指，美国的海空军的飞机和导弹就会倾巢而出，在伊朗高原绽放死亡之花，保护笨拙的B—2轰炸机将重型钻地弹扔到福尔道核工厂头上，把它炸成一片废墟……

然后呢？

这才是特朗普团队关心的核心问题。他必须考虑炸弹扔下去之后会发生什么，接下来又该怎么办？这是一个连续博弈题目。糟糕的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取决于美国，而取决于以色列和伊朗方面的反应。跟很多人的印象相反，特朗普其实并不是战争狂。用他的商人思维来看，如果扔完炸弹就能结束战争，那是一笔最好的买卖，有既卖身挣钱又立坊扬名之神效。他不需要一场持久的战争，甚至不需要大批量杀人毁屋。但这如何才能做到？如果伊朗在挨炸之后疯狂反击，对方圆2000公里内的美国军事目标进行打击，倘若击沉或重创美军一艘甚至三艘航空母舰，那如何向世界和本国国民交代？

他需要把握好战争的分寸，达到“以一场闪电战中止一场持久战”的最优效果。这样，他必须一方面要将以色列从困境中拯救出来，可以体面地谈论停火；另一方面又不能把伊朗搞得太过于难堪，以至于无法接受停火。因此，他的战争实际上只能是象征性的，对以色列有表面的抚慰性，对伊朗无实质的伤害性，但又能消除两国间的战争祸源。他需要一个台阶，好在以色列及时地递上了这个台阶。

这就是福尔道。

以色列初战大捷，却万未料到随之而来的是导弹袭城战的火海。它这时只能痛悔战前的种种天真想法，转而考虑持久战的可能。那是它无法直面的前景，注定以战败亡国为结果。若要避免这种结果，它唯一的希望是美国出手相救。当然，最好的情况是美国接过它的剧本，把伊朗彻底揍成二维码。然而，内塔尼亚胡知道那是奢望：即使傻里傻气的拜登都不愿干那脏活，更别提自私小气的特朗普！于是他不得不抛出一个小目标，让美国先入局再说。“福尔道话题”由是产生。

我们接下来就看到这样一个有趣的肥皂剧：一开始，内塔尼亚胡信心满满地宣布要完成摧毁伊朗核武器和远程导弹工程；在遭遇伊朗辣手反击后，他进而宣称要使伊朗“政权更迭”，吓唬伊朗高层就范；随着伊朗导弹不断敲破以色列的“导弹防御”牛皮阵，他开始宣称对伊战争已经“达到目的”，若说还有什么不尽理想的情况，那就是伊朗的福尔道核基地埋藏太深，拥有完全制空权的以军无法造成致命的损毁。同时，由以色列总统赫尔佐格出面澄清，表示以方并无意于伊朗的“政权更迭”。这样，福尔道就成了以色列结束战争的唯一障碍。以色列前国安顾问查克·弗雷利克对《Politico》报所说的话很有代表性：“如果福尔多设施还在，战争目标就没有达到，人们就会质疑内塔尼亚胡为何要发动这场战争”。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如果摧毁了福尔道核工厂，战争也就达到了目的——可以鸣金收兵了。

商业谈判高手特朗普立即抓住了以色列抛来的救命稻草，将摧毁福尔道等核设施作为对伊作战的基本而且唯一目标。接下来他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美军能够通过简单一击而摧毁福尔道吗？注意，必须是“一击”！“再击”不仅意味着丢脸，而且预示着失控。正因为如此，据美国广播公司（ABC）、美国Axios新闻网等媒体报道，“特朗普曾咨询过军事顾问，重达3万磅（约13.6吨）的美GBU-57巨型钻地弹能否摧毁福尔道”。这些媒体都认为，特朗普希望通过摧毁福尔道核工厂而结束以伊冲突。

商人特朗普一定回想到了当年自己在敲定一份巨额合同时的紧张不安。他必须十分谨慎。所以，他没有立即下令作战部队执行作战任务，而是将决定性时刻往后推。同时，他不在乎营造战争氛围，从而向伊朗人施压。他甚至不惜亲自出面造谣，宣称伊朗人试图前往白宫谈判，签署他所需要的核协议；但他拒绝接见，因为他们已经错过了谈判的时机。

伊朗方面并没有给特朗普起码的面子，立即愤然否认其驻美外交使团有任何人“爬着”去白宫求见特朗普。各方面都很紧张。特朗普面临来自国际国内的压力。他没有得到西方诸国真心实意的支持，马克龙等人甚至对以色列的军事冒险行动颇有讥诮。新兴世界则普遍表达了反对。美国内部的争吵也喧嚣尘上。特朗普的情报总监否认伊朗有制造核武器的迹象，国防部长也不赞同对伊作战。美国国会参议院更是要求审查其战争计划。

很明显，特朗普感受到了这些压力，更加审慎地考虑如何才不至于骑虎难下。好在还没有到开弓没有回头箭的境地。他可以调整开弓的力度和方向，避免失控的利箭穿透自己MAGA的牛皮。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智商找到平衡点。

我们现在可看清他最终采取的对策：军事上摆足百分之百的战争姿态，海空军前出至作战位置，包括三艘航母和若干B2隐形轰炸机，并疏散中东地区的军事基地，作出严肃的开战姿态；政治上拿出“和平解决”的架式，对伊朗发出轰炸警告，但同时明确告知伊方不会追求对其实施“政权更迭”，轰炸行动之后将有望实现地区和平。体现在军事安排上，则是高度的谨慎细腻：战争范围和烈度受到严格限制，仅以核设施为目标，不扩大到其他领域，而且一击即止。据亲近特朗普当局的美国福克斯新闻报道，美军B-2向福尔多核设施投掷了6枚钻地弹，并用潜艇对伊朗其他核设施发射了30枚战斧导弹。没有证据表明美军附带打击了其他军事和政治目标。

距现在三个小时前，亦即北京时间上午10时，特朗普发表了全国讲话。其要点是：美国军方对伊朗福尔多、纳坦兹和伊斯法罕的三个关键核设施进行了大规模精确打击；目标已被彻底摧毁；如果伊朗现在寻求和平，美国将不会有进一步的攻击。

这是宣布一场战斗的结束。表面看，他把球踢给了伊朗，建议后者不再攻击以色列。但实际上球在内塔尼亚胡脚下。他可以继续轰炸伊朗，让两国空中对轰继续下去，并最终把美国拖进一场无限战争。然而，美国未必容忍他的任性。他必须决定停止以色列空军对伊朗的轰炸。只要以色列采取这一行动，伊朗很容易借坡下驴，暂停以色列上空的导弹无人机阵雨。内塔尼亚胡已经迫不及待地感谢了特朗普，称赞他的“大胆决定”将改变历史。而伊朗方面则表示福尔道核工厂地下设施无恙，算是向国民表了功；同时宣布所有在该地区的美国公民和军事人员现在都是打击目标，这就机智地放过了美国在该地区的军事设施。

现在就看以伊两国的实际行动，只要它们的飞机导弹都停留在本国境内，这场中东战争就算结束了。历史上的历次中东战争都不以持久而著称。但这次八天战争是历史的转折点：它使以色列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随意炫耀武力可能带来亡国之灾，从而在今后考虑战争手段时不得不加倍小心，由此走上地区霸权消蚀的道路。伊朗虽然遭遇了战争初期的严重挫折，却获得了开展导弹无人机战争的宝贵经验，并将以未来着力加强这方面的力量。伊朗需要反思的东西也很多，最重要的是三大体系的缺失与加强：

第一，地缘政治安全体系。在强敌环伺的国际环境中，“只求自扫院内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外交思维极其致命。伊朗应重新考虑与中俄等国的关系，改变单打独斗的可悲状态。伊朗放弃“抵抗之弧”实在是一个严重错误，出发点可能是多一点时间“办好自己的事”，万未想到报复来得极其突然，敌手竟然完全容不得它有一丁点时间发展自己。未来伊朗如果不能恢复类似的政治和军事盟友圈，仍将不可避免地遭遇来自以色列的更加致命的突然袭击。

第二，全面自卫战争体系。以色列习惯于采取奇袭战术打垮对手，未来也将继承并发扬这一传统。伊朗在此次战争初其蒙受惨重损失，当引为戒，彻底否定以“侥幸”“被动”为特点的战争理念，花大力增强防敌打击和二次反击能力，不仅要建设更为宏大抗打的导弹无人机基地，以及相应的战术体系，也要建立重要人员保护制度，以求在敌人轰炸中保存战力并及时开展有计划有力度的还击，力求给予对方沉重打击，甚至完全摧毁对手。

第三，国内政治安全体系。这次战争如果能够迅速结束，伊朗应认真思考国内政治建设的问题。实际证明，政教合一体制其实无助于防范国内亲美投降势力掌控政权，倒不如就势适当加强世俗化色彩，利用此次战争中积聚的反美反以情绪，基于已经取得的反间谍内奸成果，进一步清除美国和以色列代理人，强化国内安全机制，建设一个具有民族主义内核的现代波斯国家。

当然，世事难料。或许今天我们又将听到以伊互袭的消息，那么伊朗话题也将继续成为网络热点，由一个又一个的灾难性事件而引发一阵又一阵的讨论浪潮，纾解人们饭后茶余的无聊。那不是一个值得期待的场景。和平才是最好的，虽然和平永远不会成为人类持续热议的话题。

2025年6月22日写于昆明龙井度假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