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伊朗战争：我们的误判与教益……

以色列对伊朗的袭击，谈不上有多么突然。在以色列战机升空作战前几天，美国和以色列的高层就已经发声，警告伊朗核谈判失败的严重后果。同时，美国通过调整在中东地区的军事部署，也发出了并不含混的战争威胁。有趣的是，从遥远的欧洲也传来了明确的战争信息：泽连斯基公开抱怨美国将原本该运送到乌克兰的上万枚反无人机导弹送到了中东。

这样巨大数量的导弹被转发到中东？收件人是谁，用来干什么？只需要简单的分析即可得出非常严重的判断。但今天我们有理由指责年迈的伊朗领导人：这样极其重要的战略信息竟然没有让他抬起沉重的眼皮，认真地看上一眼。我们也因此断定：伊朗领导层的疏忽大意导致了这个国家完全缺乏战争准备，为以军攻击大开方便之门，并导致了国家的惨重损失。

乍听起来不错。然而说到这里，我们不妨随口问一句：如果伊朗对那些似乎明确无误的战争信号作出反应，会改变历史的轨迹吗？

答案是令人失望的：不能。

为什么？因为在伊朗看来，以色列的准“阳谋”是根本无法破解的。毕竟伊朗的手段太有限了，以至于只有“被动挨打”这一个选项。在我们这些旁观者看来，既已经预判以色列要发起大规模攻击，伊朗唯一正确的选项是对敌人的“先发制人”采取先发制人的打击，即在以军飞机起飞前炸毁其机场，在以军导弹发射前摧毁其阵地。然而，这个设想有太多的空想成分，并没有考虑到伊朗的实际。这其中的问题是：伊朗的“先制”战术有必胜的把握吗？很抱歉，没有。伊朗甚至不能有把握地摧毁以军机场，更无法捕捉以军的机动导弹系统。这样，在扛住伊朗的第一波攻击之后，以军仍然能够从容不迫地发起对伊朗的立体打击。由于以色列方面的强大情报能力，伊朗实际上被摧毁的目标基本上都是难逃被毁结局的。

更重要的是，由于伊朗对以色列采取先制攻击，将触发美以军事同盟相关条款，使美军被迫介入战斗。这是目前多数分析家都没有看到的关键问题。如果伊朗主动攻击以色列，必然因为美军的参战而更为尴尬的处境。所以，我们根本不必奇怪美国以色列为什么要在战前释放那么多明确的战争信号，这其实是为伊朗设下的陷阱：只要伊朗先动手，一逞片刻之快，那么美国甚至及其北约伙伴将一拥而上，围住波斯虎一顿狂殴。

所以，伊朗的因应策略是明智的，不应该予以苛责。对此可以作进一步的战略分析。具体而言，面对以色列和美国发出的战争信号，伊朗的因应策略不外两种：一是主动攻击，先敌而动，力求通过一次先制性打击，一劳永逸地消灭敌人的进攻能力，显然，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任务；二是被动因应，待敌开第一枪，然后再发起反击，进入长时间的暴力博弈。

已如前述， 多数评论者主张的“主动攻击”是不可取的下策。而相对合理的“先挨打再还击”也可分三种情形而论：一是毫无准备，被以军打得晕头转向，以至于无还手之手，彻底陷入被动；二是有所防备，在被以军攻击后仍然可以还击，但关键生命线中断，后续战斗有心无力；三是准备充分，有足够的军工生产力和成品储备量，可以长久持续战斗。

最终决定伊朗生死存亡，正是这三种情形。然而，我们也别忘了战争是两边对打，胜负不仅取决于自身力量，还取决于对手的意图和实力。只有双方用意志和力量进行一个时期的血与火较量后，才能定出胜负。所以必须问这样一个问题：

以色列和美国准备打一场以推翻伊朗现政权为目标的终极战争，还是打一场以消除伊朗核能力为目标的有限战争？

目前的多数分析家都或明或暗假设以美正发起一场旨在颠覆伊朗政权的无限期战争。但很可惜，这也经不起推敲。最重要的是，以色列没有彻底打败伊朗的本钱。第一波攻击看起来很漂亮，但实际上已经消耗了它的一大批军备库存，使得长期战争不具现实性。在此意义上，很多评价家设想的以军飞机随时在伊朗上空寻机攻击的壮观情景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进而言之，如果以色列试图彻底打败伊朗，还必须准备地面进攻，但只要看看以陆军在加沙地带的艰苦奋斗，我们就完全不必考虑这种可能性。

武力颠覆一个国家，单靠外力远远不够。必须在对象国培植足够强大的反政府势力。但美国和以色列显然在伊朗没有成体系的反政府组织。以色列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决定与伊朗打一场全面战争，只能大量运用成本高昂的技术兵器，在广袤的伊朗国土上寻找打击目标。而伊朗则完全可以依靠山区、沙漠和城外，令以色列付出昂贵而无果的军费，只需几年即可彻底拖垮之。试想，庞大的美国在渺小的阿富汗尚不能如愿完成“颜色革命”，何况现在是渺小的以色列面对庞大的伊朗呢？

这就决定了以色列对伊朗的战争是一场有限目标的局部战争。这样一来，伊朗的现实选择也相应简化，使得“先挨打后还击”的策略具有一定的赢面。

必须看到，伊朗对于以色列的进攻并非毫无准备。虽然在战争中，伊朗将领被以色列军队设伏“斩首”，显得非常外行而且愚蠢，但这并不说明伊朗人完全不适合打仗。事实上，伊朗有长期的战争经历，也有长期的备战实践。自从“两伊战争”结束后，伊朗已经有效地推动了军队的现代化，特别是在和导弹和无人机方面有令人瞩目的进步。有足够的证据表明，伊朗人在山区建设了很多坚固的洞库，用于保存导弹反击力量，近年来更是生产和库存了数量不少的无人机，这些都足以支撑伊朗与以色列作一番周旋。

从战场态势来看，现在以军的算盘是：凭借高超的情报能力，从空中打击伊朗的进攻性目标，发现一个消灭一个。这种近乎绝对的制空权和制信息权，使得伊朗在战争初期显得十分笨拙而且被动，但随着战争的展开，伊朗也并非没有取得先手棋的可能。它依靠手中的资源，至少有几种足以逆转被动态势的战法：

——重点打击固定目标。伊朗的短处在于信息情报，无法侦知并打击敌方可移动的高价值目标，但以色列纵然有通天神力，也不可能让所有高价值目标都动起来，转移到安全地方。因此，伊朗可对以色列的能源、交通基础设施和军用机场、仓库等固定目标进行打击。摧毁以色列的电力设施，成本低而回报高。特别是对以军机场进行连续打，将逐步弱化以军最为关键的空中战力。以军将发现战机升空眼频率越来越稀少，甚至可能在一个时期内无法有效部署。这对以军是致命灾难。

——适度打击腾空目标。以色列由于是先发制人，能够在伊朗发起反击前疏散人群和重要物资。但这不等于说“空楼”就不值得伊朗打击。伊朗对以色列具有重要象征意义的目标，如政府大楼、文化设施甚至居民区的攻击，能够有效影响以色列国民的情绪，使他们对于战争的结果感到迷惑，并对当局的战争决策感到不满，这就必然损害内塔利亚胡当局的战争努力。

——兼顾打击核能目标。战前，伊朗宣称已经掌握了以色列的核设施位置。由于以色列缺乏战略纵深，难以疏散隐蔽其战略设施，加上有俄罗斯的情报支持，伊朗完全有可能掌握以方核设施分布情况。对已掌握的以色列核设施进行攻击，足以令以色列举国震悚。不需要击毁这些目标，简单的命中即可产生显著效果。考虑到以色列已经攻击伊朗的核设施，伊朗有理由进行对等报复。但如果发生核泄漏，其效果可能不啻于以色列灭国。

以色列突袭的心理效果还将持续几天。随后，双方将进入单调的对攻状态。以色列会很快显示出后劲不足的迹象，这时就必须考虑美国是否参战的问题。固然，最近特朗普已经点赞了以色列的进攻并表示支持，但在这场战争爆发之初，他却试图表现出置之事外的姿态。这说明美国对于是否介入战争是犹豫的，后来的态度将因以色列的战场态势而变化。

简单地说：如果以色列战局不利，美国很可能加入战局。但美国并不会指望彻底击败伊朗。它也没有这样的实力。特朗普的期望很可能是逼近伊朗吞下核工程被破坏的苦果，而且在未来若干年内无法推行其核计划。

可以预见的是，伊朗终究会接受这样的结果，而不是与以色列和美国缠斗下去。因此，这场战争不会以伊朗发生“颜色革命”为结局。更可能的情况是：伊朗在适度报复后，宣布已经达到战争目标，于是偃旗息鼓，走自己的路，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以色列也相应召回极度烧钱的作战飞机，继续玩它那套中东小霸王的精致权术。

一切似乎都将回到老轨道上。但对我们来说，这场战争也跟海湾战争、阿富汗战争和俄乌战争一样，值得深入的分析和系统的借鉴。我觉得伊朗作为反面典型，能给我们至少六个方面的启示：

一是忘战必危。国家不可片刻忽视战争，必须使战备成为日常，持续增强国民备战意识，稳定地积聚战争能力。只有战争意志够强、战争资源够多，才能遏制对手的战争冒险。二是料敌以严。绝不可高估敌人的人性和善良，必须用远超乎寻常的恶意揣度对手，对其手段及后果作最坏的估计，谋划最残忍的报复因应之策。三是避免被动。必须始终把握战争主动权，一旦有战争迹象，应有决心打第一枪，切不可以寄希望于“不给敌人开第二枪的机会”，伊朗证明：在承受敌人第一波高强度攻击之后，原有反击能力可能遭受超出预期的损失。四是核武现身。核武器不应只被当作威慑手段，当敌方扬言攻击我核设施时，应视为发动核战，于是主动展示核武实力，甚至表达使用核武的可能性。五是萃聚英才。伊朗的困境，根本原因在于缺乏拥有雄才大略的政治家。大国间博弈，胜负取决于是否有一支政治方向正确、战略眼光深远、精通战术运用的职业政治家队伍。苏联的失败，问题也出在干部队伍上。六是防敌渗透。大家都说伊朗初战失利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内部被渗透成了筛子”。这个教训值得记取。因此，和平时期对公民的“忠诚教育”和对干部的“忠诚”审查都是必要的，还要花更大力气对敌方“暗线”布局作细致的排查梳理，并对其破坏颠覆手段进行充分的研判和有效的防范。

此次以色列—伊朗战争也将为我们重新审视和布局国际战略提供机会。世界充满挑战和风险，未来充满各种不确定性，但中国式现代化已经展示出强大的生机活力。战争终究是插曲。中国崛起才是二十一世纪的持久主旋律。

2025年6月14日写于昆明龙井度假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