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极化进入发展新阶段，应防止“反霸”演变为“多乱”

Club提要：为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和联合国成立80周年，以“中国与俄罗斯：新时代合作”为主题的中俄智库高端论坛日前在北京召开。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教授、北京对话特约专家赵华胜在论坛发言，深入分析世界多极化的现状、特点与未来挑战。

赵华胜指出，单极格局正在瓦解，全球多极化结构已基本成形，表现为新兴经济体的崛起以及中、俄、印等国家和区域组织在国际事务中日益增强的影响力。与此同时，受特朗普政府外交政策的影响，欧洲加快推进战略自主，成为推动多极化的重要新力量。在此过程中，需应对三大挑战：其一，如何处理与美国及西方国家的复杂关系；其二，如何从“反单极结构”理性过渡到“反霸权政治”；其三，如何防止多极格局在失序状态下滑向新一轮混乱与冲突。

赵华胜强调，多极化不是孤立概念，而应与多边主义、平等的国际秩序、公平正义相辅相成，作为构建可持续全球治理的系统性理念来看待。

北京对话获授权发布赵华胜演讲全文。

中俄智库高端论坛在北京开幕（图源：人民网）

赵华胜参加北京对话“洞察”系列活动（图源：北京对话）

我提出一个看法，即世界多极化正在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它的基本标志是单极结构在解体，多极结构基本形成。

一、世界多极化结构已经基本形成

冷战结束之后，单极霸权与世界多极化的斗争是国际政治发展的重要主线，它们是两个历史指路标，将世界带向不同方向。现在，经过30多年的博弈，结局已经明了，那就是单极结构在走向解体，世界多极化已基本成为现实。

能够支持这一判断的基本事实是单极与多极的力量之比已经达到了质变的阶段。这首先是在硬指标上，特别是在经济指标上，多极力量的发展已将世界多极与单极的力量结构逐渐拉平。当然，对此也有不同看法，有观点认为美国本身也在增长，并没有跌落，美国经济仍占世界经济总量的25%上下。这个看法有其道理，不过，单极的对比物是多极，是与多极的整体力量之比，而不是美国与哪一个国家的力量之比。从这个角度说，多极力量相对于单极已足够大，美国仍是最强大的一极，但世界已不是单极的世界。

2024年7月13日，特朗普在竞选集会上遭遇未遂刺杀（图源：美联社）

与之同步，代表着多极力量的国家和组织壮大起来，它们在国际政治中的地位和作用不断提高，中、俄、印等大国、上海组织和金砖集团、不同区域的众多地区组织、自我意识不断增强的中等强国、还有正在崛起的全球南方，它们都在国际政治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使多极化结构越来越巩固和增强。它们不接受单极世界，也不接受美国对它们的随意支配，美国已经不是一个可以独自主导世界的单极霸权。

对多极化结构形成的最新推动来自欧洲。多年来，中俄都把欧洲看作是多极化的一极，但欧洲总是徘徊不前，不过现在开始加速，在政治、安全、乃至经济上都转向以欧洲为中心的重构。有些讽刺的是，它的动力却是来自美国。特朗普大幅度地改变美国自冷战以来的传统外交政策，抛弃大西洋主义，甚至拆散了盎格鲁-撒克逊集团，这迫使欧洲不得不减少对美国的依赖。

欧洲和美国也开始认识到多极化已是现实。今年2月慕安会的年度报告以醒目的《多极化》作为标题，虽然只有一个字，但言简意赅，很有思想冲击力，这表明欧洲已经把多极化作为现实。美国也在一定程度上认识并开始接受这一点，美国副总统万斯今年5月在美国海军学院的讲话中明确表示，美国主导世界的时代已经结束，这是美国已失去单极霸权地位的另一佐证。

美国副总统万斯到安纳波利斯美国海军学院出席毕业典礼（图源：腾讯新闻）

中国和俄罗斯对于多极化现状的表述略有差别，俄罗斯认为多极世界已经是事实，普京总统和拉夫罗夫外长都有过这种说法，而中国的表述是世界多极化正在实现。俄罗斯的表述是指出事实，而中国强调的是过程，但两个判断基本一致。

二、新阶段多极化发展重点的转换

随着多极化发展开始进入一个新的阶段，那么，这个新阶段的特点是什么？它和前一个阶段有什么不同？

简单说，在过去的时期，多极化发展的重点在于推动世界多极化结构的形成，而新阶段的重心应是转向多极化结构自身的建设。换句话说，过去一个时期的重点是如何形成世界多极化，现在的重点则应是如何提升多极化。

当前的世界多极化进程始于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以冷战结束为起点。中俄都是多极化进程的主要推动者。中国多极化思想的形成更早一些，在80年代后期已经提出了。

冷战结束后国际政治的基本特点是：在两极结构解体后，美国成为唯一的超级大国，其国力远超任何一个国家，在国际政治中实行霸权政策，成为单极霸权。在那个时期，多极力量还很弱，中国还在改革开放的初期，国家经济发展还起飞不久，没有达到一定规模，中国只是到2003年才对国家的发展有了更宏大的抱负，提出了和平崛起的思想。而俄罗斯在苏联解体后经历了10年的混乱，国家经济大幅度跌落，国力极度衰弱，直到2000年普京总统执政后，俄罗斯才开始走向恢复。那时还没有上海合作组织，没有金砖集团，更没有全球南方的兴起，多极化力量势单力薄，因此，这一时期中俄的主要目标就是推动世界多极化的形成。

1945年2月，雅尔塔会议召开，标志着二战期间同盟国（美英苏）就战后世界秩序和对德国及日本的处置问题达成协议（图源：美国国家档案馆）

这一时期对多极化主要还是数量的理解，注重于有几个国家可以成为多极化中的一极，以使多极化的力量增加。现在，对多极化已不是数量的理解，多极化中有几个极也不再是重要的问题，对“极”本身经院式的定义和繁琐的指标测量，已经没有太大意义。

多极化的实现打破了世界单极霸权的结构，实现了多极化最初步的目标，但这还不够，它还需转向更高的阶段，为形成公平公正的国际关系服务。现在多极化已经上升为这样一个概念，即它应体现公正合理的国际关系的内涵。推动世界多极化的发展，重点不再是增加几个极，而是使多极化走向“均质化”，即国际政治的民主化。

三、对多极化的新挑战

在新的发展时期，多极化有新的使命，也面临新的挑战。

1. 内部关系发展

多极化是一个开放性的结构，它包括世界不同的国家和地区组织，也包括美国和西方国家。拉夫罗夫外长在今年4月的安塔利亚论坛的讲话中也指出了这一点。虽然美国和欧洲实际上已承认多极化是现实，但它们对多极化的理解与中俄不一样。对于多极化世界的到来，它们更多是感到沮丧和无奈，而不是欢呼和拥抱。它们并不认为多极化一定是建设性的国际结构，不认为是有利于它们的发展趋势。这在慕安会年度报告中有清楚的说明。而对美国来说，多极化天然地是对美国单极霸权的挑战。自然，它们对多极化的政策与中俄也会不同。因此，在多极化的框架内，如何建设与美国和西方国家的关系将是一个挑战。

还要看到，欧洲走向战略自主、成为独立一极，这确实削弱了美国的联盟阵营，但与此同时，也带来了未曾预料到的消极后果。在美国减少对欧洲的安全责任、与欧洲安全有限脱钩的情况下，欧洲开始重整军备，提出了欧洲再武装的宏大计划。中俄支持欧洲战略自主，是基于削弱美国霸权的想法，但现在欧洲重新武装针对的却是俄罗斯和中国。在欧盟今年3月发布的《欧洲防务白皮书-准备2030年》（White Paper for European Defence – Readiness 2030）中, 俄罗斯和中国都被作为了主要背景。这在一定意义上增强了对俄罗斯和中国的战略挑战。当然。这种情况形成的根源不在于多极化，而在于双边关系，但客观上两个过程发生了共振。

2025年3月19日，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卡拉斯说，无论乌克兰的和平谈判进展如何，欧盟加强防卫能力是应对长期侵略计划的长期投资（图源：法新社，《联合早报》发）

2. 从反单极结构转向反霸权政治

过去时期的多极化是以反单极霸权为目标，那么，在多极化已经基本形成的条件下，它的目标应如何设定？从理论上说，单极和多极不能相容，如果是单极，就不可能是多极，而如果已经是多极，就不可能是单极。因此，在单极结构已经解体的情况下，那反单极结构也失去了目标。不过，这不意味着霸权政治已经消失，不仅如此，它还会长期存在。因此，从反单极结构转向反霸权政治和霸权政策是顺理成章的转换。

还应看到，在当今的国际政治中，既能看到某些单极的特征，也能看到多极结构的特征，这似乎很矛盾，不过也能解释。现实生活比理论要丰富和复杂得多，多极结构替代单极结构不是截然分开和泾渭分明的两个阶段，在它们中间有一个过渡，在这个过渡的阶段会出现某些矛盾的现象。而且，霸权政治和霸权政策与单极结构不一定完全等同，即使客观上已不是单极结构，但仍可能有霸权思维和霸权政策。

外交部部长王毅在第61届慕尼黑安全会议“中国专场”上作主旨讲话（图源：外交部）

3. 防止混乱和战争

关于不同国际结构的功能一直是学术界争论不休的问题，多极化也包括在内。有观点认为多极化有助于国际稳定，也有人认为多极化会招致更大混乱。

从理论上说，多极化因其结构的特点，一方面它有利于形成国际战略平衡，另一方面也易于产生无政府状态。以近代欧洲的历史来看，还得不出多极化一定与某种安全状态挂钩的结论。也就是它不一定使战争更易发生，也不一定使战争更不易发生。从纯粹词义上的理解，18-19世纪的欧洲可以说都是多极化格局，但虽然都是在多极的条件下，后一世纪发生战争的次数明显少于前一世纪。一些研究认为，这是因为在拿破仑战争后，欧洲形成了维也纳体系和大国协调，这虽然没有杜绝但确实减少了战争的发生。虽然时过境迁，现在是完全不同的时代，更主要的是我们现在推进的多极化在性质上完全不一样，但仍可以从中得到某种启示，即协商协调的多极化更稳定。

1814年9月18日，欧洲多国200多名全权代表聚首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开始举行外交磋商，史称“维也纳会议”。会议达成的“欧洲协调”理念和欧洲政治的框架成为日后国际联盟和联合国的样板（图源：Getty Images）

4. 提升多极化进步的政治属性

仅仅从功能主义的角度看待多极化显然不足，中国对于多极化还有其政治属性的规定，这就是真正的多边主义、平等有序的多极化。中国所主张的多极化不是历史的翻版，它的基础、原则、功能都与以往不同，它不是大国游戏，不是大国垄断权力，不是建立在地缘政治和大国竞争对抗的逻辑上。在政治意义上，多极化不是一个孤立的概念，需与多边主义、平等秩序、公平公正作为一个整体概念来理解。

在今年2月的慕安会上，中国外长王毅将多极化建设的方向概括为四个原则，即平等相待、国际法治、多边主义、开放共赢。这是为新阶段多极化发展提出的政治标准和要求，按照这样的原则建立起来的将是一种新型的多极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