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有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归有光《项脊轩志》里的名句。
我一直猜这句灵感,来自《史记·晋世家》:后来将要成为晋文公的重耳,在他那不止一次抛下妻子的流亡之旅中,离开某任妻子出奔前说:
待我二十五年不来,你就嫁吧。
妻子笑:犁二十五年,我坟上柏树都大了;虽然如此,我等你。——“妾待子”。
重耳妻知道这未来有多渺茫,依然笑着说“我等你”。
而“二十五年”,被妻子具象为“坟上柏树都长大了”——类似于归有光妻子离世的时光,具象为“枇杷树亭亭如盖”。
依然存在的手植枇杷树,与已逝亡妻的对照,方令人感动。
是为中国文化一以继之的主题:物是人非、恒久与无常之映衬,人心的一点思念与坚持。
但还有些别的。
中国文化里,不少今昔对比。孟浩然:“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最常见的是对古迹联想。刘禹锡: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但靠古迹来感慨,往往容易玄远,得依靠想象力。杜牧折戟沉沙,想到铜雀春深锁二乔。这就需要想象力。
苏轼在赤壁看故垒西边,想周郎赤壁,于是故国神游。又讨论“而今安在哉”?然后自己开解,“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但苏轼看的终究是赤壁,是江与月。今昔对比,不够直观。还得自己脑补当年曹操横槊临江,周瑜雄姿英发。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很动人,但毕竟:
“古人不见今时月 今月曾经照古人”。
所以要有一个媒介,一个穿越时光的东西。亡妻手植枇杷树,就是这个媒介。
用树来描写时光,古已有之。《诗经·小雅·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今昔人,杨柳雪。切身。
中国文化里与归有光枇杷树最相似的,大概就是桓温那个: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亲手种的柳树,时光流逝的感受,最为切身。
也不一定是树,还可以有别的。
《酉阳杂俎》说风吹杨贵妃的领巾,沾了贺怀智的头巾,奇香无比,贺怀智把头巾搁进锦囊。多年后玄宗回宫,贺怀智把锦囊呈上。玄宗一打开锦囊,闻到香味,哭了:
这是已故杨贵妃的香味啊!
——这个杨贵妃接触过的头巾与香味,就是个真切的媒介,是个时间胶囊留声机,堪比手植枇杷树。这比凭空追想,要动人得多。
——玄宗自己有一个段子,“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毕竟凭空说玄宗,谁都可以;白头宫女真接触过玄宗,物是人非,才格外有味。
大概,对着古迹故国神游,需要我们发挥想象力。对着熟悉的故人遗物来睹物思人,事关我们的具体记忆。
所以手植的树,可以比周瑜曹操故垒江月,更动人。
庭院枇杷树、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杨柳依依雨雪霏霏,“吾冢上柏大矣。虽然,妾待子”。
全都是切身体验(而非凭空虚想)的分离,随后经历物是人非时光流逝万事流变。
写出来时可以不动声色,但其中自有一点流逝时光中不变的睹物思人、坚持与思念。
所以格外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