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裕之乡的不安

    经历了半个多月的封闭,我所在金华市经济开发区苏孟小学校门口的那条窄窄的乡村柏油公路重新畅通了,路边干干净净。下午不到四点,路边如常群聚着前来迎接的家长,他们还会小声而谨慎地谈论那个可怕下午发生的事。没有哪个见证者会轻易忘记。

    关于4月22日下午残暴车轮夺走多少无辜的性命,那个男人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动机等等,人们渴望了解真相,但至今只有传言——或者说是“谣言”,仿佛这条路和那些新墩子一样在三周前还不曾存在。那下午那件事的视频和照片曾经如狂风骤雨般迅速流转开来,屏幕里的舆论积水却没有等到第二天便蒸发得一干二净。

    今天的校门焕然一新,马路一边整齐地排列着许多看似能够阻挡汽车猛烈撞击的墩子,我从这些外形方正、不知内里虚实的墩子边走过,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慌张感,很不安。也许吧,只有逝去的人才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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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无法阻止头脑中一遍遍闪现的追问,车轮仅仅碾压在这个小小的园圃吗?我们是否意识到,精神上出现疾患并严重反社会的个人问题与社会普遍问题之间隐秘而紧密的联系。或者说,那起“车祸”像是复杂社会的一个缩影,一面镜子,一记响亮的警告。

    前些年,我离开城市和心爱的岗位,返乡照顾年迈多病的父母,我将自己的新居安置在这个小学附近。在重返家乡的三千多个日子里,我至少已徒步从它的门口经过不下五千个趟次,是的,我几乎每天去包裹代收点取件都来回要路过此地两趟次。它的外表给我的印象是宁静而整洁的。在我走过的全国很多乡镇,它的校园环境建设算得上中等以上。

    去年,北京总社的一位部门老领导从苏州到南昌出差间隙,不烦辛劳,百忙之中抽空拐来金华苏孟看我。老领导在我家享用了一顿简单的午茶,从他的谈话中明显流露出这一路给他留下较深印象的,一是义乌国际小商品城,二是这所小学靠路边的那栋名叫“树梦楼”的教学楼。他嗅觉敏锐而略带好奇地问我,“树梦楼”有什麽说法吗?是哪位企业家捐建的,还是别的啥寓意?我不假思索地答道,那大概是个谐音梗。

    不过,这里的确是充满梦想之地,吸引了来自贵州、安徽、河南、江西等省很多外来务工者,他们满怀梦想和憧憬来到浙江的中心地区,来到金衢盆地的中心——苏孟,这里位于金华经济开发区的核心地带,新晋的富裕之乡。

    外来务工人员拖家带口涌入,苏孟小学在本地人看来早已是“外来工子弟学校”,有门路且有本事的本地家长纷纷将孩子送进城里更好的学校。表面上,这个校园里存在着外来学生和本地学生的区别。但这点区别不足以成为传言中的案发事由——外来学生与本地学生闹矛盾这样的传言的确是谣言。事实上,浙中民间社会包容性强。在苏孟乡里,大量种植苗木的本地人习惯雇请外来工,成品苗木通过省外收购人员销售到外地,本地人闲置的房屋也大量出租给外来务工者,彼此形成互惠互利的良好关系。

    因此,那天让很多人失去生命的事件若是被贴上“外来隐患”的迷惑性标签,不仅会误导我们对基层实情的全面把握,更无助于破解乡村综合治理的难题。

    自从上世纪90代后期我开始到外地上大学之后,苏孟,对我来说便是渐行渐远之地。即使参加工作后我拥有走遍全国的机会,但也尽量回避金华,也许是我自觉于“避嫌”的职责。然而,经过这些年对家乡的重新认识,我发现,这个乡村基层社会存在诸多隐患令人担忧。它们,有连年征地及安置工作中“民生成色不足”造成的,有新农村建设政策变化带来的混乱,也有重利轻义的思想观念铸就的。

    还有,这里的基层组织工作重心仍在有利可图的经济项目建设,因而导致轻视那些费时费力又费钱的民生工程,一些领域甚至存在“与民争利、分配不公”的现象,个别关切民生利益的重要问题长年得不到让人民群众满意的解决。

    以上诸多方面暗藏着人们的不满、隐忍,像是文明的“传染病”,不分本地人外地人,凡是接触均有可能被感染。外来人员浸身于这样的环境里,加之切身体会在外谋生之艰难,也会感同身受。

    尽管我“隐居”在此,但一些当地群众还是找上门来,并向我倾诉他们的不幸遭遇。我仅举两例。一例,地处苏孟乡西南的石门农场危旧房改造及安置遗留问题,一例,苏孟乡合家新苑——昔日的新农村建设典范如今被列入违建而被“没收”的问题。

    石门农场的故事我提过多次了。一个始建于1955年,至今有70个年头的老农场,原有职工上千户,早期的农场职工大多来自金华外地,光是这样的来头足以让有关它的问题错综复杂。有关这个农场旧房改造及安置纠纷问题可参见我四年前的文章,在此我仅补充一部分解决遗留问题的新进展。

    2023年,石门农场彻底改制,上级主管由市农业农村局移交到市国资委,市城投集团接手农场的开发建设。少数几户老职工的未安置问题也移交到了城投集团下属的农场公司。2024年上半年,我两次受邀参加农场公司与8户老职工家庭代表协商安置。可依法灵活实施的安置方案很多,比如放弃知青家园安置住房而等价折合货币安置,农场域外商品房安置,知青家园全部安置结束剩余的90平方米和110平方米进行安置,在农场旧有宅基地中另择新址建设小区安插安置,等等。老职工倾向意见有两种,一是另择新址建设小区安插安置,二是等价折合货币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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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居住在石门农场旧房里的老人雨天准备用盆子接天花板上的漏水

    至今又过去一年多,安置问题仍旧悬而不决。2024年底,眼见安置又将被搁置延后,有3户老职工家庭要求农场公司先对他们现住的危旧房实施修缮加固。近来,春季多大风暴雨,未得到及时修缮的老职工住房还是“外头落大雨,屋里飘小雨”。

    农场大多数的老职工是从金华外地来的拓荒建设者,当初他们面对住房分配不均,没有采取极端抗争,因为他们在地方工作几十年而早已融入了当地,千丝万缕的熟人社会关系网对他们的一举一动产生了有效制约。一部分老职工当初之所以被迫搬入新居,除了老房子实在让人住不下去,还有就是安置工作组曾把“工作”做进了他们子女和亲友的单位,他们若不配合搬迁,其子女和亲友在单位将受到排挤。

    苏孟乡合家新苑康迪街188号70栋的住户吴琦琛女士也以“外地人”的身份向我诉说她的不幸。3月31日,来自苏孟乡政府的一队人员突然闯入她家,强行将她的丈夫架上车辆带走,同时被打包带走的还有她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她说,遭此“抄家”横祸,是因为她的住房被定性为违章建筑已被开发区依法“没收”。同样被“没收”的,在合家新苑总共有五十几户家庭的住房。

    据介绍,2005年左右,经苏孟乡政府“批准”,合山头村委会以新农村建设名义,利用村集体土地建造别墅住房公开对外出售,前来购买的多是外村人或是城里人。合家新苑项目曾被当作新农村建设的典范堂而皇之地登过金华本地报纸。吴女士看到公开的宣传广告而欣然前往购房,当时开发者信誓旦旦表示可落实房产权证。哪想到,十年后竟成了违章建筑而被政府依法“没收”。“前任栽树,后任砍树”,“换一任领导,换一张规划”,政策说变就变,基层政府的作为难以博得吴女士等住户们的信任。

    吴女士说,事发后,她报了案,派出所却对此颇感为难;她找了律师,律师初步分析认为“乡干部没有查封房子的行政职权,在不告知情况下,直接强行抬人搬东西,贴封条,这也是野蛮的行径,而非文明政府处事方式”。律师同时坦言“‘民告官’很难,且费用大,费时长”。如今,吴女士走投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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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女士住房的定位示意图

    基层社会多方面存在的矛盾和隐患,犹如一只只不稳定的氢气球,谁也不知何时燃爆,尽管基层组织采取了一定的安抚缓和措施,但治标不治本,有时连治个“标”也难说有效。从这个角度来说,小学之难与其说是偶发个案,不如说是诸多潜伏隐患在校园这个最薄弱环节的一次惨烈爆发。它留给我们的教训也是极其惨烈的!

    如何让一个基层乡村快速康复起来,重上和谐发展的正轨?我们决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务必痛定思痛,举一反三,以加强基层党组织建设作为有力抓手,力戒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增进干部为民善治的服务意识,精准全面把握基层隐患问题,把更多力量和资源向基层下沉,点面结合,标本兼治,加快破解历史遗留和重大社会隐患问题,最大限度保障民生,最大诚意取信于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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