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武器的“过度诠释”

在那里,真相从来不被言说,即便有,也是低声地、在农民之间流传:“Agora a gente sabe, mas nao pode dizer alto”(现在人们知道了,但是却不能高声地说出来), 在那里,总是强者获胜,而话语总是在欺骗。

 

——米歇尔·德·塞托,《日常生活实践:1.实践的艺术》

 

 

民族主义文化有时已经被一种丰富的抵抗文化所超越。政治抵抗文化的核心是指向帝国主义的权威与话语的反叛,一种制造“麻烦的技巧”。

 

     ——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

 

 

“个人的便是政治的”(personal is political)

     

——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晚期现代中的自我与社会》

 

 

意大利符号学家艾柯(Umberto Eco)曾于1990年的Tanner讲座上专门回应20世纪末美国文学研究中的一种趋向,这种研究取向将文学作品作为审美的客体而独立于作者之外,因此所产生的结论,被艾柯形容为是对“无限衍意”概念的荒谬挪用。艾柯的一系列讲座的核心旨趣就是试图在“诠释”与“过度诠释”之间找出一条清晰的分界线。

为此,艾柯回溯至古典时代晚期,并指出古希腊时代朴素的逻辑论:“一个东西如果是可以理解的,它就是真理”,逐渐转化为“秘密的知识就是深刻的知识,真理就等同于未曾言说的东西或隐约其词的东西,因此必须超越文本的表面之外或深入其表面之下,才能获得理解”[1]。这一过程似乎也并非西方独有,盛行于东汉的谶纬之学也包含了类似的转变。换句话说,古典时代留下的经典文本被“超符码化”了(与之相对的就是韦伯所说的祛魅,也就是“解符码化”[2]),在西方就是经院哲学式的繁琐思考方式,在中国就是经文下越来越长的注疏。二者的思考方式,都被福柯总结为利用利用事物的“相似性”来做诠释的方法。福柯在《词与物》中对此展开了细密而丰富的论述,并将这种相似性原则的论述方式归纳为“适合”、“仿效”“类推”和“交感”四个层面,这些方法在16世纪以前,用相似性的方法,把释义和符号学重叠在一起,于是探求意义,也就是阐明相似性[3]。

 

16世纪,这个被福柯单独提取的时间节点被用来戏剧化这一知识型的断裂。尽管这和多数的历史分期类似,是一个似是而非而充满暧昧,甚至是有些随意的划分,但是相似性的原则在欧陆哲学的领域内,就被驱逐至知识领域的边界和底层。然而单方面的从学术伊甸园中放逐一种思考模式并非“死刑立即执行”的判决书,纵使缺乏“实证”的研究遭到贬斥,但是在非学术领域内,相似性原则依旧承担着“制造传统”者称手的“工具”。从大的方面说,有把一整个民族比喻为“OO子孙、XX后人”或是反复使用“家国同构”的譬喻,小到各种各样的养生秘诀,总之从象牙塔中学来的批判方式在遭遇相似性思考的坚定捍卫者时,就会有诸如“不孝有三、辟谣为大”这样苦涩而戏谑的说法。但是相似性原则并非仅仅指涉“落后”的思维模式(我也从来不想把上述的事例简单视作“落后的”),而是在最前沿的网络世界中同样被广泛的运用,“网络迷因”(internet meme)就是典型的象征。

 

迷因(meme)这个概念的产生本身也是相似性作用的结果。道金斯在写作《自私的基因》一书时为了用生物的遗传基因来比喻文化的传承与演化,发明了迷因这个概念,来形容通过对“原本”的复制以达成传播和存续目的的过程。如同基因传播中的异变,文化的自我复制活动中同样可能出现异变,这可能是无意识的过程(比如单纯的笔误);也可能是高度自觉的行为,即通过不断注入新的因子,来改变“原本”所传递的意涵。网络迷因的创作最突出的体现了这种高度自觉性的,被詹明信称之为“戏仿”的流传变异。这种“戏仿”和拼贴共同构成了后现代主义对“高级现代主义”的刻意反动的主要方式[4]。一个爆红的事件立刻会被配合进“适合”的梗图,这个原初的梗图马上就会被“仿效”,这种“仿效”的过程往往伴随着难以用逻辑推演的“类推”,而梗与梗之间的交互(被戏称为“梦幻共演”)则体现了“交感”的原则。

例如A不幸被抓拍到张口闭眼的表情并上传到网络,某亚文化群体就会立刻想到一张“见的比亲生父母还多的脸”,据此制作出的梗图立马就会被仿效和类推,在相关的“梗的意群”中创作更多的梗图,最后在不同的“梗的意群”间(比如在inm和《铁血孤儿》、《新宝岛》、《恶魔人》等诸多“风评被害”作品)产生横向的互动和联系,最后甚至成为具有“内在逻辑”的完整叙事。

当然,不懂这些梗的人眼中,这段文字显然令人一头雾水,但是如果在抛出梗的前奏而得到了正确的回应(例如打出“114514”得到“いいよ、来いよ”或者看到一幅黑框眼镜,就能条件反射式地背出三段经典的对话),谈话者就能立刻分辨出“自己人”和“他者”,因而能够及时的调整对话的内容并使局外人根本无从涉足。

 

梗的制作和流传方式是迥异于逻辑和实证式的思考方式的,尤其是对提喻和谐音的灵活使用,使得某些词的指涉能力几乎达到了无限的地步。在艾柯看来,这显然就是所谓的“过度诠释”,他在为诠释划界时提出了以下的一些原则:

 

1.诠释要间接经济(类似于奥卡姆剃刀原则);

2.诠释要指向某一个(或数量有限的)原因而不是诸多互不相干的杂乱原因;

3.诠释要与其它的证据吻合,这些证据才能将某个语义从相关的语义同位群中分立出来;

4.文本的内的连贯性也可以作为一种验证[5]。

 

当然艾柯也很自觉的将这些原则限制在“文本诠释”的范围内,并另外提出“文本使用”的概念,后者就解除了“需要尊重作者所处文化解构的前提”而使得解读可以几乎任意而无限的延伸。严格说来,网络迷因也就是对于某一文本的“使用”。这种使用是任意的,但是却又遵循亚文化本身的话语体系,或者说,它们自成体系,因此也就具有了颠覆性的力量。它们欲以(我不确定是否真的“欲”(willing))颠覆的对象就是詹明信所言的“高级现代性”,以及被其占据了霸权地位的现代文化。这些文化原本具有的颠覆性,即法国大革命以来颠覆旧体制的能力,在现代性取得了胜利之后,也就是他们被供入神圣的学术殿堂之后,就丧失殆尽了。如图福山妄言“历史的终结”,现代性也公然声称自己正在弥合人类语言中“能指”与“所指”之间的缝隙。有太多的现代性理论试图给出一种单一而线性的框架,以取代“弥赛亚”的位置,它们遵从艾柯所指出的诠释原则,它们和权力绑定在一起,它们排斥“传统”与“后现代”,试图建立自己的“文化霸权”。然而生存在边缘的亚文化群体却利用古老的相似性原则,公然地挑战正统理论弥合“能指”与“所指”之间裂缝的努力,并用相似性原则那种无边无际的想象力重新编织意义的体系,这种平行于正统的意义体系的存在,便是抵御各种建立文化霸权努力的神圣堡垒,尽管“神圣”从来都是其对手用以自居的形容词。

 

因此,利用相似性原则而进行的过度诠释就有了某种隐藏的政治意义,它既是个人的,又是全体的;既是公开的,又是匿名的;既是尖刻的,又是柔软的。它采用的是游击战和消耗战,不断消耗行政的资源,消解话语的联系,解构给定的意义,制造出人意料的麻烦。虽然很难说这种战术能够取得任何“胜利”,但是只要人类的语言还是处于“能指”和“所指”的分裂的状态中,那么这种战术就永远不可能被打败。或许肉体会被消灭,ID会被爆破,但是语言本身却绝不是顺从奴仆,而永远有办法逍遥于某个单一的权力之外。


[1]艾柯,《诠释与过度诠释》,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5,页30-40。

[2]詹明信,《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台北:合志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9,页27-28。

[3]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页40-41。

[4]詹明信,《文化转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页2。

[5]艾柯,《诠释与过度诠释》,页51,62-65。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