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会(十一):女人究竟从化妆中获得了什么?

文 | 慧敏,若妍,玉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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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崽:

看到这个标题,我一时间脑袋空空,直到后来有姐妹在群里分享自己的感受,才让我的思路突然开阔起来:

我到初中才开始有想要变美的想法,因为小时候被孤立或者更多原因,长大之后急切想要通过变漂亮来获得人们的关注(变美是好像能快速引起人们的喜欢的),当时和现今盛行的观点就是“只有漂亮才能被爱”。短视频的兴起让我通过互联网看到了非常非常多拥有完美面盘与身材的女人,她们的视频点赞数真是惊人,也让“漂亮是被爱的前提”的观念在我脑海越扎越深。所以在许多夜晚,我会在洗澡时死死盯着自己的肚腩,觉得它的形状特别讨厌。我会多次使劲吸腹,让自己的身材暂时“能入眼”。白天吃饭后鼓起的肚子让晚上洗澡这事成了我的梦魇,生怕下一秒低头看到自己的“水桶腰”。

后来到了高中,我在现实中看到了如网络女主播般热烈张扬的室友,她们个个都闪得我的眼睛生疼。当我想跟她们搞好关系,我发现她们都在聊护肤品与化妆品品牌,聊哪个牌子怎么用事半功倍,聊黑榜红榜。她们在聊这些我不懂的话题时还可能会同步化妆,我发现自己参与不进去,只能像个鹌鹑一样呆呆的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嘴巴张了半天硬是挤不出一句话来。我还与人讨论过这种困境,多数人给我的意见是:你可以问她们啊,可以学习一下,或者自己上网补功课。

我就觉得特别麻烦,原来我想要合群,想要了解她们就需要去学习这么多枯燥的东西啊!好累。最终我没有特意学习,与她们便少了很多话题,关系也最终没有更进一步。

我的一位大学室友拥有丰富的胸部脂肪,平胸的我在她面前多次说“好羡慕”,她被我说得很不耐烦,某天就回怼我:“你想要就去隆一个呗!”后面她又补充“你以为大胸好呀?夏天贼难受。”

她的话让我开始反思自己的羡慕。我只看到天生丰满的女人的“美”,却没有共情到她们日常生活的不便,通过后天手术变美的女人们更是为了别人眼中“美”遭受了非人的磨难。“大胸有魅力”这个观念究竟是怎样传播开的呢?

昨天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自己在一个超自然的环境中,这个环境是我非常熟悉的老家,但这个梦里的设定是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超能力。我的超能力是跑得很快,一步可以跨三米。

而我在里面的人设却是“万人迷”,这种万人迷不同的是,它类似于一种“所有人都想啃食你”——“我们喜欢你、靠近你是为了吃掉你”。

靠近我的都是男性。其中甚至有一个家族的三代男人(爷爷-爸爸-儿子),我在梦里面到处逃,但一次又一次被抓住,一次又一次尝试逃脱。其中一次被抓时,他们拎着我一直往高楼层走,我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全裸的样子,而他们都穿着体面,有的人穿着精致的西装。他们把我放在一个楼道里,我看着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在快经过我时都会抬头看我一眼并冲我微笑,然后接着和与他们同行的伙伴聊天,似乎我全裸的状态是常态,我像只待宰的猪——我感觉他们来这里仅仅是为了参加“玉崽被做成各种美食”的派对。

有一个小细节是我因为贫乳,弯腰时胸部会向下垂,那个形状不好看,于是我用手遮住了它们。

后来似乎是我等得不耐烦了(我不知道在等什么),我开始闹脾气,问他们到底要干嘛?他们的回答有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们说会扩张我的鼻孔。似乎是只要我身上哪里有洞,他们就会想用什么东西插一下并撕裂洞口。我越到后面越害怕,虽然我还没有经历什么真实的虐待。但我心里的声音在说,如果我再不跑就完蛋了。

我发现上楼梯的男人源源不断,好像永远有新的男人出现。我越来越恐惧,于是我跑到窗户边纵身一跃,虽然起跳的楼层很高,但我没有受伤,还能跑。我不知道往哪跑,于是到处乱跑。我这个时候好像又有衣服了。

结局是开放式的,我好像成功地在另外一个地方生活了。但是醒来前,梦还在短暂播放那些男人的一些镜头,好像在表达“这个事情还没完,你的故事有第二章”。他们使用超能力是为了找到我,我在整个梦里时刻处在一种“被通缉”的状态,“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会失智、崩溃”的恐惧一秒钟都没有消失过。我有时会想“好累,干脆从了”,有时又很想看看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或许这就是“被凝视的焦虑”?容貌焦虑也好,性别焦虑也好,都说得通。

我想起曾经与一个男人坦诚相待,在我背对着他脱了上衣后,他短短地嗤笑了一下,随即解释说:

“抱歉,我只是觉得你光秃秃的背有点好笑,就没忍住。”

我记得当时自己好像缩了缩背,一只手环抱着腰(身体发冷才会想抱抱自己),虽然内心疑惑、想逃,但还是强行安抚对方:

“啊,这样啊,没事。我没胸所以不用穿内衣,确实光秃秃。”

但其实我有一瞬间在想,或许我应该更漂亮一点的,这样就不会被笑话了……

我以为这件事对自己无足轻重,结果却是:后来每次与人亲近时,我都极度惧怕对方发出不明所以的笑声,如果笑了,我会想:

“我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呢?我的样子很差劲吗?

极其敏感的性格让我记住了那些难受的细节,有时我也会因为敏感而流泪。但或许,这是身体在告诉我、鼓励我“记录它们,用时间去准备,它们终会在某刻绽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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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妍:

韩国女权漫画《脱束身衣日记》的第九话里写到:

女性在排卵期事显现的身体特征,肌肤变得光滑、脸颊变得红润、嘴唇稍稍变得饱满,我们所化的妆,就是为了让女性看上去像是正在处于排卵期一样。

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时,我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我想过化妆是为了看起来更健康、气色更好、精神更加饱满……确实也是对男性更有性吸引力的,但似乎并没有这么直接地将二者之间的关系联系起来。排卵期是女性容易受精、容易怀孕的的时期,就像自然界其他哺乳动物的发情期一样。这个时候的雌性更愿意接受交配,交配后的受孕率也更高。女性在排卵期雌激素分泌旺盛所导致的外表变化,也向外界传递她正处于排卵期、交配意愿和受精率较高的信号,所以男性本能地追逐、讨好有这样外貌特征的女性,以获得交配繁衍的机会,这也是化妆能得到外貌红利、能得到优待的底层逻辑之一。

将外表理解成一种向外界表达的工具,女性通过精致的妆容所得到的优待,其实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成立的i。不管化妆的女性主观上是否了解、接受或承认。在表达中,我还是倾向于将化妆和服美役分开理解,从而更加中性地看待化妆这一技术本身。比如在影视剧中要用同一个演员来表现人物的少年到老年,不可避免地要为演员化少年妆和老年妆来增加画面的可信度。但是日常生活中并没有迫切的展示表演需求的女性,如此普遍地将化妆作为社交礼仪的一部分,甚至社会上普遍认为、女性自己也普遍认为作为女性不化妆不能出门见人。这已经不能简单地用喜欢化妆打扮、爱漂亮的本性来解释。因而,服美役、脱美役、脱束身衣等词语应运而生,描述了女性当下的困境。

女性的失权、被物化、被客体化、要通过伪装自身的生理状态讨好掌权者来获取生存资本;美业商人为了卖出更多商品、获取更多利润而采用的广告营销策略、将变美和爱自己提升自己联系起来、对女性的意识操控和潜移默化的影响……最终形成了我们现在习以为常的现实:不服美役的女性理所应当地被剥夺权益和机会。

“如果不这么做(服美役)就找不到工作、不能享受常人所受的待遇,交不到男朋友、就连朋友也交不到了吧?……你们活得真的好辛苦呢,但只是看着的话,感觉还不错。”

这个尖锐的问题,同样来自《脱束身衣日记》第九话。

面对这个问题,对现状习以为常的人,就像那些装作皇帝穿了衣服的人一样,用自己的方式维护着自己潜意识中深深认可、认定为无法改变、恐惧于有人要追求改变的现实。

“女人可以做任何事,懂吗?是我自己想要打扮的。我是为了取悦自己,是我自己喜欢才这样的。”

《脱束身衣日记》第九话截图(爱发电鲸象汉化组搬)

事实是,

“不得不把化妆当作是取悦自己,就是为了让自己能认同这一行为。”“尽管如此还是会说取悦自己这样的话,这不过是弱者勉强残存的自我防卫的本能罢了。不变美就不能受到好的待遇,不打扮甚至不被当人对待。所以,在打扮和死之间,还是选择了打扮。因为打扮是我自己的选择。”

《脱束身衣日记》第九话截图(爱发电鲸象汉化组搬)

(注:这里的“死”,更多指的是社会性的死亡,脱美役的女性在社会生活中可能面临被边缘化,交不到朋友、找不到工作的情况。本段标双引号的引用内容同样摘自《脱束身衣日记》第九话。)

刷到一条视频,博主说服美役和脱美役应该是自由的选择。她有过长发飘飘化着精致妆容的时期,也有过剃寸头素面朝天的时期,经过亲身实践,她发现妆容精致的自己能够吸引更多粉丝、视频流量更好,而剃寸头不化妆的她让许多老粉丝脱粉、视频流量也变少了。为了她的自媒体事业,博主最终还是留长了头发、重新开始化妆,这也让她的账号重新走上正轨。这位博主的亲身实践正是女性被强迫服美役这一事实最好的印证。不服美役就不被喜爱、不能受到好的待遇,不打扮的女性被当作异类,所以在打扮和社会性的死亡之间还是选择了打扮。这正是这位博主所经历的一切。美役、束身衣的概念解释了这位博主、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女性所经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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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束身衣日记》第九话截图(爱发电鲸象汉化组搬)

作为不打扮的异类,在街上行走的时候,我常常感到格格不入,就像玉崽观察到的,其他人都在化妆。所以不化妆的人显得格外不同,偶尔我会发现同样没化妆、不打扮的女性,有时能跟她们对上视线,甚至产生交集。有些女性并不是自愿不打扮的,她们有的被生活的重担夺去了全部精力,客观上没有条件化妆打扮;有的认为自己打扮起来也并不够好看,主观上害怕化妆打扮。因此她们其实是相当羡慕有精力化妆打扮的人,或者化妆打扮后变得漂亮、受到喜爱的人,同时也是认同美业商人广告中传达的变美是投资自己、提升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好的理念。还有一小部分女性是有不同的性关系认知,比如女同性恋者中“男性化”的一方,她们更倾向在性关系中扮演雄性一方的角色,去追求有意愿的雌性,因此遵循了不同的dress code,尽力扮帅或者追求事业上财务上的成功、自信、可靠。

化妆与否的选择似乎是一个性关系层面的问题。当女性被看作只有性价值和生育价值的人形玩偶时,太早化妆打扮的女性会被说小小年纪不学好,光想着打扮漂亮去勾引男人;育龄的未婚年轻女性不打扮会被说最好的年纪不打扮以后没有机会了,应该抓紧时间,抓紧这个窗口期做最美的自己匹配到最优质的男人;婚后的女性打扮会被说有老公了还那么招摇,不检点;绝经后的女性打扮会被说不服老、老不正经、再怎么打扮也没用。

年纪太小的女性由于性功能还未发育完全,是不应该被视为性对象的“预备品”,只是女性整体的失权使得她们也被鼓励展示自己女人的、具有性价值一面,从而导致她们的性价值也被剥削。而育龄女性作为最有性价值的群体,被鼓励通过化妆打扮的手段提升自己对男性的吸引力,从而能够用性价值做一笔最好的买卖、跟优质男性进行交换,成为这名男性私有的高价值藏品,不再对外展示。

反而是绝经女性,当她终于在世俗规则里没有用处时,也终于不必担心被利用、被分食。欣喜地、闷闷不乐地或是猝不及防地结束了服役、脱掉了束身衣。当不再被追捧、被追逐,反而真正有了自由的、为自己而活的机会。

“50岁以后,……原先每个月都要困扰和麻烦你的(月经)问题不复存在,那种隐秘的情绪障碍消除了,你终于有了一种自由的状态。这时候,有人去追求事业的高峰,有人去追求艺术人生的享受,最不济的还有广场舞的疯狂……其实男女还有一个最大的不同,性动力是人类的初始动力和原始动力,但男子说不行是真不行了……女子没有这种情况,她可以继续欢天喜地地去爱,只要她愿意,她依旧可以夺目地活着……比如你看广场上跳舞的基本上全是女人,即使有男的,也只是偷偷地在外围树荫中远远地观看。最让人惊异的是,有时一个广场上有三支妇女团队,三种不同的音乐都嘹亮地响着,可那些妇女的脚步和舞姿绝不会串场,你不得不佩服她们神经的强大!”

摘自《曲黎敏讲黄帝内经》第一篇 上古天真论 第四小节 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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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敏:

若妍的这一段很好地给出了被迫化妆的女人眼中的世界,但不是若妍的现实——若妍的现实是,虽然知道所有这些化妆的表面好处,依然选择了我行我素地做自己,但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阿想曾说:“我现在觉得交朋友不困难了,我只要将我的真实表现出来,自然就会有许多人喜欢我了。”

我自己也是在展现自己的真实之后才获得了许多人的喜欢。我2016年的网络头像看起来很成熟、职业化,2020年穿红衣服的头像看起来“开朗、火热、高智、岁月静好、未来可期”(玉崽语),若妍说的是“不像慧敏,很精致,像记者摆拍,或是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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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拍那张照片时,我体重不到85斤,整个人非常痛苦、绝望,没有一个可以交付真心的朋友,努力讨好所有人,努力向全世界证明我是一个很好的咨询师(但许多人还是对我很不满意)。

我现在最好的朋友中有几位是2021年之前认识的,但在我脱美役之前,我与这几位朋友都完全没有达到“交心”、“彼此完全信任”的状态,反而是后来我再不化妆,再不强装笑颜,我们的关系才真的成为理想的“有关系”。

若妍引用漫画中的内容说如果不服美役就会“交不到男朋友、连朋友都交不到”,根据我对这世界的了解,普通男人想找朴素的女人做妻子/保姆,想找精致女孩做女友/情人/装饰,只要想取悦信仰传统价值观的男性,女人就不可能拥有理想中的浪漫爱情,友情更不可能——如果两个女人每次见面都要暗自较劲谁的妆容更美、谁的男友更多金,这样的关系不可能是真正的友情。

若妍说那位最终选择继续服美役的博主现在也仍然在为流量、收入而焦虑。我猜测她此刻大概也是没有朋友的。若妍将“挣到更多的钱”与“走上正轨”划上等号,这让我感受到了现在的工作环境对她的影响,以及“选择环境”以及“多与不同的人交流”的重要性。

若妍还说了“其他人都在化妆”这个观点,我想,如果这个“其他”指的主要是男性的话,那么“其他人”都是不化妆的。另外,多数中年以上的女人也不化妆,小孩子也不化妆,走在路上时,我自己感觉育龄期的女性化妆的比率并没有超过一半(我自己目前也属于“育龄期的女人”)。当若妍说“其他人都在化妆”时,我想到,在我年轻时,我也会在讨论问题时下意识忽略掉所有过得不好的人,落入了 “过得不如我好的人都不是人”的思维陷阱。

去年接受一位大学生的采访时,我在交流中发现,我一辈子都过着没钱的生活,这似乎与我不想在事实上与“低层人”完全脱节的重要原因。我知道我的认知导致我事实上不是“底层”,但我的财务状况确实让我共情那些“不被看见的人”更容易一些。

最后,若妍的这段话似乎将“女人的救赎”落在了“等待衰老”上,但如果老了之后唯一与“幸福”有关的指望是跳广场舞,这似乎并不是足够理想的晚年生活:男性并不是失去性能力就认为自己“不行”了,相反,现在全世界最有权力、资本与影响力的人中相当一部分是失去了生育能力的男性,与这些人比起来,“跳广场舞”显然不是最好的可能性,完全构不成“老年女人活得比老年男人更好”的证据,也不能降低女人对衰老的恐惧。

另外,“进入更年期”并不等于完全脱离来自男性的身体评价、性侵害与美役压力。我知道一些跳广场舞的女人确实过得挺好,她们在老年人的友情中获得了强大的支持,但这里并不乏仍在服美役、仍在讨好男性的女人,因为男性对“性”的需求在当代社会已经远超出了对“生育”的需求,追求更年期女人的男性可能只是为了满足性欲或是向别的老男人证明自己的价值,所以他们依然会期待想靠近自己的老年女性服美役,这使得老年女人(特别是跳广场舞的女人)同样每天要面对许多针对容貌的审判。只要想与普通男性发生任何关系,“美役”就永远存在。因为女性平均寿命长于男性,婚姻中的女性多数年龄又小于男性,导致老年女性中有不少寡居者,对于独居的女人来说,有可能每天只在跳舞的那一个小时勉强算是快乐的,偶尔与现场的老男人发生暧昧也会快乐一下,但回到家之后,她们的现实生活依然是痛苦的——交朋友是很困难的事情,一起跳舞的姐妹不等于闺蜜。

另外,虽然女性拥有略长于男性的平均寿命,但是因为资本握在男性手中,现在针对老年男性的医学支持明显强于老年女性,更多老年女性受着慢性疾病的困扰,不拥有足够资产的女性找到有质量的护工更难,指望男性伴侣给予免费护理对于多数人来说无异于痴心妄想,但略有存款的男性就可以找到比自己更贫困的女人与自己结婚,并下余下的生命中持续享受优质的免费照护。

所以“衰老”对于多数女人来说并不能提供救赎。

我目前想到的让自己幸福的最好的可能性依然是“通过展现自己的真实来为自己创造出超过三份互相之间深刻理解、互相在乎、完全信任的有质量的人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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