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应该统治世界的》试写第四章《天命》第六节
他们应该统治世界的
——They Should Rule the World
第四章 天命——Mandate of Heaven
第六节 上帝的委任在当代的又一次显相
在的西方、中东以及其他地区,一部分开明精英愿意“睁开眼睛看世界”,可睁眼看到的却是父母教会他们去看的东西。从小浸淫的文化传统让他们集体地形成那样一种结论:
1949年以后的世界史,让他们见证了上帝的委任的又一次显相。那显相证明了上帝的意愿并无改变,那么,作为其意志的另一项显相——朝贡制度,也必然没有改变。一个二个的都别不服,既然上帝的旨意已定,那就怎么折腾也没用,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西方人如此主动制造迷魂阵把自己陷进去的行为,让我们惊叹“他们魔障了”。他们确实魔障了,但让他们魔障的原因并不简单,是多少代的虔诚造成的涟漪。对单一的至高神的绝对威力,对那位大神的君临一切、无所不在、意志难违,那种虔诚抱着无条件的相信。
我们的文化氛围完全不同,“华夏大地不养闲神”,大家拜神的时候往往带着具体目的,很庸俗。所以,我们意识不到,一旦把中国文化里的“天”翻译成天堂、天国、上帝,对西方人心灵形成的撞击。
在一神教的世界里,不存在“西方的神管不了中国的闲事儿”、“中国的神管不着西方人”一类的道理。相反,按照一神教的信仰,只有一位全能的上帝,它笼罩世界,管定世界,严格来讲,它无形无象,但它的意志决定一切,构成了万物的命运(fate、destiny)。赫勒在书中提到,李约瑟将西方宗教里的那种上帝的绝对权威称为“耶和华的法权”,这一概念有助我们理解一神教的精神氛围。举个通俗的例子,在西方人的信念里,具体到朝贡体系这个事儿上,和尼赫鲁、尼克松个人的扑腾没关系,是由“耶和华的法权”决定的。
而如此的信仰原则导向一项结论:
在中国那里,自古至今,一直有着种种的显相,明白无误地证明着上帝的委任确实存在,天命、天子、天朝甚至中央帝国的神性也确实存在,那么,按照一神教的原则,相关的“非人格化的上帝”、“神圣的力量”绝不是中国的地方神,而是那唯一的至高神本身。在不同的文化系统里可能有不同的称呼,但神本身是唯一的。也就是说,把世界信托给中国皇帝让他代治的神,就是那万能的主,唯一的上帝,所有人共同的神。——一神教里的上帝就这么神秘莫测,一点都不肯偏心曾经世代虔诚奉主的西方人。
咱就说,西方的别孩儿们研究来研究去,结果是给西方人研究出那么一条真相:
中国的帝国、皇帝、君主制、信托委任状,以及朝贡体系所构成的“中国的世界秩序”,不是中国人一家的神授予的,而是全宇宙唯一的神颁发的,用比喻的说法,是得自“耶和华的法权”。
这就成功地让西方人两眼一黑,觉得他们的文明在处境上变得微妙、艰险和困难。汉学家给同胞制造了一个疑问:神意究竟要干什么呢?
具体来说,包括但不限于下列疑问:
上帝设置中华帝国、中国皇帝、信托委任令,目的到底是什么?中华帝国,究竟该有多大,其范围和边界最终该在哪里?上帝授命她统治的世界,包括哪些地方?那委托令,最终的信托对象包括谁,指向谁?上帝意欲置西方人于何地呢?
这些我们压根想不到的疑问,在一些保守思想的西方人那里却是活生生的问题,构成了他们内心的焦虑甚至歇斯底里。
我们不容易注意到的是,很多西方学者的中西关系、中美关系研究里就嵌着上述疑问,他们以中央王国论为前提,丝毫不怀疑那套史论的可靠度。例如格雷厄姆·艾利森在《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中先分析历史,再观察现实,然而,藏在理性观察之下的,是他对中央王国论的深信不疑。中央王国论内里包含着一神教的宿命论,艾利森也一并接受,所以他认为:
“在今天……中国相信,终于,它正回归其在世界上应有的位置。”(China believes that it is finally returning to its proper place in the world.)
他思考中美关系时,严肃地想到:
““这个帝国自视为文明宇宙的中心,”学者哈利·盖尔伯解释,“中国的学者和官员根本不是按照现代意义思考‘中国’或‘中国文明’。””(“The empire saw itself as the center of the civilized universe,” explains scholar HarryGelber. “The Chinese scholar-bureaucrat did not think of a ‘China’ or a ‘Chinese civilization’ in the modern sense at all.)。
“(尽管美国自视‘我最伟大’)但中国的观念是把自己当成人类与天堂之间唯一的联系,大概更欠谦虚”,“让中国人理性地接受一种‘天有二日’的宇宙观,或让美国人同意与另一家很可能地位更优越的超级大国共存,哪一种会更困难呢?”(China’s conception of itself as the unique link between humans and the heavens might be even more immodest.……Will it be more difficult for the Chinese to rationalize a cosmology in which there are two “suns,” or for the US to accept that it must live with another, and possibly superior, superpower?)
如果不了解中央王国论,就体会不出艾利森此时的微妙语意,他的意思是:
中国人脑子里的观念如同上帝置入的软件,只能按照既定程序运行,那程序里只有“天无二日”的指令,所以让中国人改变观念那是几乎不可能。
当然,美国人也不太可能接受两极共存的情况。不过,其实有一项前提让两极共存变为不可能,那就是中国人只知道围绕中央王国的朝贡体系,所以也只接受那样的世界体系,也就绝对不可能接受任何国家与它地位平等。所以,在中国人来说,即使建立两极共存的世界秩序,那也必须是中国在地位上比美国更优越,形成不平极的两极。所以也就别指望美国接受了。
如上所述,艾莉森如基辛格等学者一样,把神意论表达得含蓄,而通俗读物就把同样的神意论说得直白了,如《龙之宝座》在终篇说:
“1912年帝国的倒台,并不意味着那些追溯到公元前221年的传统就此终结……(中国人依然在)试图推进它(中国),以成就其命运,那是早先的皇帝们为中央王国所展望的命运。”
在那些公然鼓吹“中国威胁论”的作品里,言辞则远为狂热和夸张。如“天下”宣扬:
“然而,中国的最终目标不仅仅是恢复该地区(东亚)旧秩序的平衡,即朝贡体系的某种更新版……一个更巨大、更雄心勃勃的目标已经逐渐浮出水面。”
中国威胁论的疯狂推销者哈尔·布兰德斯与迈克尔·贝克利合著的《危险地带——对华冲突正来临》中歇斯底里:
“然而,中国并不仅受地缘政治的冷酷逻辑驱动。它还在追求荣耀,将之视为历史性的命运……在有记录的历史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中国)都是超级大国。一系列的中华帝国都宣布“普天之下”皆在它们的委任统治权范围之内;他们命令帝国边缘的小国给以尊重。资深亚洲观察家迈克尔·舒曼写道:“关于中国人和他们的国家在今天的世界该扮演什么角色,那段历史在他们心中培养了一种牢固的信念,他们也坚信,那种角色将是长久无绝的。””(Yet China isn't simply moved by the cold logic of geopolitics. It is also reaching for glory as a matter of historical destiny……that was a superpower for most of recorded history. A series of Chinese empires claimed “all under heaven” as their mandate; they commanded deference from smaller states along the imperial periphery. “This history," writes vet- eran Asia-watcher Michael Schuman, “has fostered in the Chinese a firm belief in what role they and their country should play in the world today, and for that matter, into the distant forever.")
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历史学教授蒂莫西·布鲁克的《巨型大国——中国与世界》污蔑中国在搞“新型霸权”,他的论证里最为明白地曝光了西方涉及中国时的神学基调:
“一些(中国人)建议……遵循一种中国独有的世界观,他们称之为天下的视角。天下——天堂之下的一切——原本为周朝的一种观念,意谓皇帝应该在上帝的委任之下统治他的所有领土。他是上帝的代理人,凡是仰望天堂寻求指引的事物,他都加以管理。有一些国度落在他的统治之外,不过蒙上帝下顾的事物不包括它们,它们远远落在上帝的目光之外,所以,任它们留在文明的光晕之外,根本没啥损失。随着中国成为巨型国家,潜在而言,已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让那统治者无动于衷,也没有人不会被纳入到华和夷的种族隔离之内。他的统治是普世的,所有人都只能服从。不过,在那样的情况下,相关的这一切(即华夷之间的政治差异)都得到了解决,巨型国家就不再需要利用华和夷之间的区别。那会只是一种文化差异,而不是像从前周朝时那样的政治差异。(……follow a uniquely Chinese vision of the world, the vision they call tianxia.Tianxia-All under Heaven--was originally an idea of the Zhou dynasty that the emperor should rule all his territory under the mandate of Heaven. He was Heaven's proxy, ordering everything that looked up to Heaven for guidance. There lay realms beyond his rule, but they were so far beyond the edge of anything that Heaven looked down upon that nothing would be lost by leaving them beyond the pale of civilization. As the Chinese state became the Great State, there was potentially no place to which the ruler could be indifferent, no people who could be left beyond the apartheid regime of hua and yi. His rule was universal and all must submit. But then, the Great State had no further use for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hua and yi. That was merely a cultural distinc- tion, not a political one as it had been back in the Zhou dynasty when all this was getting worked out.)
(一些中国的评论家认为)由于往昔的皇帝是上帝的儿子,所以现在的中国是上帝所指定者,负责监督一架国际等级体系,那一体系就从它面前向下铺展开去,而它自己就最底程度而言也是该体系中最为强大的国家。这样的模式抵消了威斯特伐利亚体系关于国家间关系的理想化设想,后者认为所有国家都是自主的实体,彼此平等以待。”(As the emperor was once the Son of Heaven, so now China under the Communist Party is Heaven's designate to oversee an international hierarchy extending downward from itself, the most powerful state in the system, to the least. The model dismisses the Westphalian idealization of inter-state relations, which holds that all states are autonomous entities relating to each other as equals.)
布鲁克是一个典型例子,他那类西方精英发表涉华言论时,在我们看来像精神病人。只有看清神学观念对他们的支配,才能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刺激他们那样语无伦次。
上述几位作者都采取了同一个前提:
其一,上帝曾经赋予中国皇帝一种权力,就是在世界相当辽阔的一部分地区替上帝行使代治;
其二,上帝把关于代治的一整套观念植入中国人的心灵里,于是中国人就拥有那样一套不灭的念想,无论如何也要承担人间与上帝之间的唯一媒介,要做上帝的世界代治者,所以,到了现代,中国无论如何也要实现那个目标。随着全球化时代到来,中国要代治的范围也扩张到整个世界;
其三,也是让西方人最闹心的是,中国的全部历史都表明,很可能上帝确实打算让中国代理统治整个世界。
白邦瑞《百年马拉松—中国取代美国成为全球超级大国的秘密战略》, 书的主题在我们就是个大笑话,但书里有着一样的前提,而且引经据典,唬人得很。
该书煞有介事地透露,当尼克松同基辛格设法缓和中美关系时,苏联听到了风声,于是特意给美方传话:
“苏联的消息是,中国受其历史上一直拥有的野心引导,要在全球各国的等级体系中,恢复他们高踞顶端的位置。”
“托古”是通行的手法,只不过现在的人缺乏历史感,因为不知何为古,对何为近也糊涂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冷战时期也成了“古早”。
——自二战以来,在不同的历史阶段,美方关于中美关系在叙事上的变化,是值得梳理一下啊。
同书还道是:
“中国学学者威廉 A.卡拉汉(在《世界秩序的中国视角》中)把‘天下’翻译为一种统一起来的全球化体系,以中国的‘优越’文明位于顶尖。其他文明如美国,都是‘野蛮人的粗物’。中国作为文明世界的中心,有责任‘提升’世界各国与各民族,办法是使他们‘和谐’。”
甚至丧心病狂地把“大同”翻译成“单极统治的年代”,是在如此的前提下,他构筑那关于中国有一个要取代美国的百年计划的荒谬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