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应该统治世界的》试写第四章《天命》第五节

他们应该统治世界的          

 ——They  Should  Rule  the  World

第四章   天命——Mandate  of Heaven

第五节   朝贡体系得自"耶和华的法权”

就这样,一神教的闭环式自证法让西方的中国学形成了自证闭环:

上帝为了凡人难以理解的、特殊的目的,为了在地面上设置代治者,创造了中华帝国及其文明,让它古老,让它长存,让它不灭,让它先进,让它繁荣。而中国的古老、长存、不灭、先进、繁荣,则证明了上帝确实是为了特殊目的才搓出那个帝国,证明了天命——上帝专门给中国皇帝的委任确实存在。

很多人会说,噢,懂了,西方人的意思是“君权神授”。这么说就草率了。

一代代西方学者打造中国学时,遵循的原则不仅有神学,还有帝国主义、殖民主义与种族主义思想,几项元素交织在一起,决定了他们如何虚构中国史的内容。西式天命观即是如此,包含着多层的内容,环环相扣:

其一,既然是上帝授予的委托,因此那一君权便不再是世俗权力,而具有了神性:

“帝将那委任给了周王,由此,用西方的概念来说,就让周王变成了一位拥有神权的君主。”(“Di gave the Mandate to the Zhou king, thereby making him – in Western terms – a divine right sovereign.)(“应许还是威胁”)

其二,那种神权的意思是,上帝与中国皇帝立约,是把上帝治理全世界的工作交给了中国皇帝。因此,后者所获得的神权,是以上帝的代理人的身份,代表上帝,对整座世界进行统治。于是,中国人称呼其皇帝为“上帝的儿子”,其意义在于指明皇帝是上帝指定给世界的代理统治者。

英国作者保罗·斯特拉森在2020年出版的通俗读物《引领世界的十座城市》(Paul Atrathern, Ten Cities that Led the World)写道,中国皇帝是“上帝的委任的持有者……上帝在大地上的代表(God’s  representative on earth)”,又在注释里告诉读者:

“这是中国的一项哲学概念,据说要上溯到周帝的皇朝(公元前1046——256)(直译:由皇帝们组成王朝的周)。‘上帝的委任’意谓诸神的支持(the backing of the gods),而皇帝则是‘上帝的儿子’。”

赫勒则采用极为夸张的修辞,形容中国皇帝是“对于统治大地那一委任的、上帝的信托人(the heavenly trustees of the mandate to rule the earth)”,即,上帝决意将对人间的治理委托出去,由人代持,并且,它指定,中国皇帝是那一神圣任务的信托人。此话虽然是呓语,但却准确地反映了西方人——至少有一些西方人——对“中国皇帝”的真心定位。

也就是说,在西式天命观里,上帝信托给中国皇帝的统治对象,并非仅仅是中华帝国,而是整个世界,乃至整个“宇宙”。基辛格在《论中国》里委婉地传达了同样的消息:

“(在人君之外)皇帝的第二个的角色,也是形而上的角色,那是他作为上帝的儿子(天子)的身份,即天堂、大地与人伦的象征性中介……(一旦出现天灾人祸)现存的王朝就被看成失去了上帝的委任,是靠着那委任,它才有统治的权利,于是动乱便会爆发,而新的王朝将恢复宇宙的‘大同’(Great Harmony of the universe)。”

很明显,这种奇怪的念头,既是一神教思想的投射,也是帝国主义思想的投射。所以,西式天命观,完全是近代西方文化精英们的产品,彻底偏离了中国文化的原义。

但是,西方人却坚信,该套天命观是中国人自己的思想。他们的这种观念不仅是误解,而是在于,按照西式天命观的闭环论证,中国人的相关思想也是上帝意志的一种显相。

按照西方人的那种理解,中国人的一些概念——天命、天子(上帝的儿子)、天朝、中国(中央王国),都是在表达上帝的意旨,是上帝故意让中国人知道了部分真相,是上帝借助中国人泄露了部分天机。也就是说,上帝给中国人的心灵注入了某种灵光,让中国人给出了天子、天朝、中国之称,是那些称呼恰恰是上帝意志的体现,所指向的对象(命、子、朝、国)真的带有神的属性。

按照闭环式自证,得出的结论就是:

既然中国人能拥有天朝、天子、天朝、中国那些概念,作为一种显相,就坐实了上帝降大任于中国皇帝,要让他统治全世界。

在西式天命观里,上帝不仅狠抓观念,还狠抓实迹,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所以,作为其意志的显相,还有真实存在的“中国的世界秩序”。而所谓中国的世界秩序也有具体的显相,那就是朝贡体系。

美国作家霍华德·W.佛兰奇(Howard W. French)于2017年出版的《诸天堂之下的一切事务(歪译“普天之下”)——往昔如何帮助中国形成其对全球性强权的追求》(Howard W. French,Everything Under the Heavens:How the Past Helps Shape China’s Push for Global Power,以下简称“普天之下”)是宣扬中国威胁论的标准作品,竟有个童话式的开头:

“从前有一个国家就在世界的中央,而其地位得到无论远近的各国人民的承认。今天,我们把那个国家唤作中国。

对邻国的统治者们来说,从中央王国(Central Kingdom)的承认中获益固然重要,但,对一连串中国皇帝来说,让外国人象征性地成为属臣,一次次地来向他们的道德优势与权力鞠躬致敬,于他们的权威也同样重要。换句话说,其他人心甘情愿地卑躬屈膝,拜倒在皇帝面前,这是对内证明了他无懈可击的道德权威,按老话讲,是证明了他拥有上帝的委任。”

于是就出现了奇妙的现象,在西方人心目里,朝贡体系带有神性,而且是唯有一神教的信仰者才能感受到的那种神性。

我们的文化氛围完全不同,因此西方当代文化中涉及一神教心理的成分,我们往往留意不到。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情况,我们就很难察觉到,也就一直予以忽略:

如塔奇曼的行文所显示,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也被西方人当成天命的又一次轮回,是上帝之委任的一次显相。

这种观念在西方是如此之普遍,甚至著名的左翼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在《极端的年代》里将其作为历史研究的前提:

“当然,他们远远不止是复活的帝国,虽然他们毫无疑问从中国历史的漫长延续中获益,那部历史确立了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普通的中国人怎样地希望与任何赢得‘天命’的政府衔接,另一方面,是那些治理中国的人们怎样愿意履行责任。”

随即,西方精英竟集体推出了一项奇特的推论:

既然中国的现代史是上帝意志的一次显相,而那显相证明了上帝的意愿并无改变,那么,作为其意志的另一项显相——朝贡制度,也必然没有改变。

如此的迷信直接控制了西方人的感知,同一个世界,同样的政治事件,他们就是能感受到不同“真相”。其中一个非常荒谬的现象是,在中国与西方的国际关系里,他们居然能够感知到,中华帝国的朝贡体系始终存在,颠扑不破。

美国汉学家金德芳(June Teufel Dreyer)于1992年出版的《中国的政治体系——现代化与传统》竟道是:

1972年2月尼克松访问北京期间,毛在一场正式国事会见中接待了美国总统,并向他赠送了一对熊猫,这件事,再随着尼克松无意间表现了一次象征性的磕头(with Nixon unwittingly performing a symbolic kowtow),触动一些西方观察家浮起对朝贡制度那不爽的往事记忆。

惊人的是,尼克松和基辛格作为当事人,有着一样的心理。基辛格在著作中反复强调,当年,他们希望促成美国总统访华,秘密接触过程中,中国方面理所当然地认为美方是在请求觐见。尼克松则在回忆录里披露,总统班底真的担心到北京之后落入马嘎尔尼式的窘境。据基辛格讲,在北京,他们也的确经历了“皇帝恩准觐见的袅袅回音”“像雷霆雨露一样说来就来”,好在并不窘,而是如春风拂面,就让大事件中的美方两位男主很高兴。

更有甚者,一九八〇年代,世界各国领导人频繁访华,尼克松在《一九九九不战而胜》中竟把他们全部定义为请求觐见者(supplicant)。

而早在1970年,澳大利亚学者马克斯韦尔出版《印度对华战争》(India’s China War)一书,其中讲述,尼赫鲁访华时,感觉 “似乎他就象从中华帝国的朝贡国或臣属国来的什么人一样,被引去觐见(as if he had been ‘ushered into a presence, as someone coming from a tributary or vassal state of the Chinese empire'.)”。

这些西方的别孩儿,也是全人类的别孩儿,天下哪家父母都盼着有他们那样的好儿好女的,可是,这些人类的好孩子一到涉及到中国的时候就糊涂成这个样子,可见一神教传统在控制力上的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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