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车场的兔狲已经走了,我们的保护却才刚刚开始
一次猫盟的内部会议上,大猫向大家抛出了一个问题:“和和顺的豹子相比,荒漠兔狲面对的栖息地开发的威胁是这里的100倍,而云豹面临的盗猎威胁同样是100倍,那么作为一个保护者,你会选择去保护哪一个?”
荒漠之中的风机和光伏 ©心悦
我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翻白眼:这是什么傻问题,猫盟的使命不是“十二种猫科动物一种都不能少”嘛,所以为啥要做选择?豹子兔狲云豹我都要啊……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就在一年之后,100倍强度的栖息地开发制造出的景象,会以怎样真实且无从躲避的形式呈现在我的眼前。
记忆中的那片生机勃勃的荒漠,我很怀念它
2022年9月,我和秦博士开着当时还是新车的大哈弗,从北京出发,在被捅了无数次嗓子眼之后,一路开到了张掖。到张掖的第二天,我开车接上了刚刚强制隔离期满释放的夏心悦。那是我第一次来到赛车场(西北兔狲最初的项目地),第一次见到西北的荒漠。
彼时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原,8月刚刚下过一场暴雨,荒漠里一度出现了洪水,洪水冲出的河道附近长满了沙葱,争相开着白色或紫色的花球,后来我才知道,沙葱是季节性的草本植物,基本只在荒漠短暂的雨季生长开花。荒漠里的主要景观植物是泡泡刺、猪毛菜这样的耐旱低矮灌木,而当时的它们,每一个肉肉的叶片都吸饱了水份,绿得鲜嫩欲滴。
荒漠里也可以长出郁郁葱葱的植物 ©心悦
动物的踪迹更是随处可见,周围到处都是鼠洞,每走几步就能遇见一只逃窜的沙蜥,还有在灌丛下发现藏着的花条蛇,偶尔还能见到麻蜥,甚至还能遇见壁虎。动物的脚印、粪便、食丸也极多,当时每一天的野外工作结束我们都能捡回一后备箱的屎……
荒漠沙蜥 ©大猫
鹅喉羚们三三两两在草原上悠闲地踱步,天上盘旋着棕尾鵟、草原雕。每一次夜巡,都能看到跳鼠、沙鼠、蒙古兔、赤狐,我还在铺满天空的银河下见到了一只趴在路边的兔狲。
鹅喉羚 ©心悦
三趾心颅跳鼠 ©大猫
那时收回的数据,也拍到了好多好多的兔狲,为了能够识别它们,心悦拉着我们开了一次又一次的讨论会,尝试了各种方法——换高清相机、调整位置、角度,截图、P图、画图……用去了将近半年的时间才终于摸到一点门道。最终我们识别出29只兔狲个体,经过测算,赛车场拥有一个密度为18.3±7.0只/100平方千米的高密度兔狲种群。
2022年大猫在张掖野外遇到的兔狲 ©大猫
荒漠不荒,它是如此的生机勃勃,这便是张掖北部的荒漠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在干旱、灭鼠、并网发电之后
2023年9月,我又一次来到张掖,那时张掖正在遭受历史罕见的大旱,一眼望去几乎见不到绿色,铺满碎石的河滩上,散落着一个个长满尖刺的壳,它们都是大耳猬的尸体,骆驼和鹅喉羚常来喝水的水塘也彻底干涸了,塘底的淤泥龟裂、泛白、起皮,只有一丛一丛焦黄的芦苇杆子述说着那片曾经存在过的水源。
之后,在与牧民交谈了解今年旱情的对话中,我们惊恐地得知,包括赛车场在内的大片区域,刚刚经历过一次灭鼠。
也是在那一年早些时候,2月底,赛车场的所有风机正式并网发电,从那之后,那些巨大的风扇开始了周而复始的旋转。
荒漠之中的一片片光伏发电板和风机 ©心悦
这一轮回收的数据,兔狲的拍摄率出现了断崖式的下跌。兔狲的物种相对多度指数(物种相对多度指数是指某一调查区域内,每100个单位相机日所获取某一物种在所有相机位点的独立有效照片数,是生态学里描述某一物种数量的重要参数)从3.89骤降至0.30。
悲剧的是,极端气候、灭鼠和风电运行,这些人类活动导致的影响在同一时期发生着。哪一个才是真正致命的影响因素?我们只能根据已知的事实尽可能地去推测兔狲消失的原因。
现状
2024年9月,时隔整整一年,我再一次踏上了这块我无比挂念的土地,而迎接我的,却是满目的凄凉。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惨的赛车场。”一天的工作结束时我这样对心悦说道。
我没有见到一个新鲜的鼠洞,粪便的数量也少得可怜,而且都是陈年粪干。不要说猛禽了,漠䳭都见不到几只,我甚至连沙蜥都没见到一条。
甚至连兔狲的粪便都已经干燥泛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了 ©巧巧
这里,就是像是一个墓碑。
我甚至有点恍惚,这里和那个兔狲密度极高的赛车场是同一个地方?
收回来的数据更是进一步印证了我的感觉,整体的数据量少了很多(动物少了,相机被触发的次数自然也少了),只有两个点位各拍到了一次兔狲,其他点位拍到的多是赤狐和兔子。我苦笑着对心悦说:“这下倒是不用担心个体识别问题了。”
意难平
最终,我们还是没能下狠心撤回任何一台相机,包括那些用来做个体识别的对拍相机,明明都已经拍不到兔狲了。
望着那些熟悉的点位,真的心绪难平。
那个不起眼的小土坑,拍到过埋进土坷垃里呼呼大睡的兔狲;那个小小的洞口,去年3月份我们来的时候,先是在洞里发现厚厚的毛腿沙鸡的羽毛,之后便在红外相机里目睹了狲四顿与偷鸡狲的爱恨情仇;还有兔狲喷绘艺术字的留言板、兔狲团成一团晒太阳的蜥蜴石、狗狗狲躲太阳的走廊、兔狲经过的能够看见黑鹳盘旋的山脊、以及那一座座兔狲们喜欢攀爬到顶端或是窝在阴影里睡觉的石头堆……
如今它们都孤零零地矗立着,了无生气,河西走廊的风呜咽着吹过这空空荡荡的大地,携起烟雾一样的尘土,推着那些巨大得让人惊恐的扇叶,发出刮玻璃一样尖锐的吱呀声。
大自然里根本不存在没有一丝生机的荒漠,是人类,制造出了符合他们刻板印象的“真正的荒漠”。
有问题的明明是人类
干旱和灭鼠的确可能导致兔狲的减少,但赤狐呢?赤狐和兔狲一样,也需要喝水,也以荒漠里的沙鼠跳鼠为食,怎么赤狐就不受这二者的影响,甚至拍摄率还在增加呢?就我们所知,赤狐的一个特点,是它们对于人类干扰的耐受度要更高一些,所以像风电场这样的人为开发项目,以人类的视角看上去对环境干扰不大,也许对赤狐来说是可以适应的,但兔狲不行。
蹭脸做气味记号的赤狐
赛车场的情形像极了东部人口稠密区的生物多样性崩溃的轨迹,对人类的干扰高度敏感的动物最先消失,赤狐、兔子这类对人类耐受度高的物种可以生存下去,在突然失去竞争的环境里,它们的数量甚至能迎来一波爆发式的增长,但这只是暂时的,随着生态失去平衡,环境持续恶化,它们迟早也会消失的。于是,只有能与人类共存的那些小型动物可以活下来,人类活动区的生物多样性变得越来越单一且高度同质化。
而兔狲,这种古老的小猫,它们广布于亚洲那无比广袤的内陆,它们能够适应严寒、干旱和高海拔,它们能够适应藏狐、赤狐的竞争,能够适应雪豹、狼的捕食,但它们却没有机会去适应人类。
无论是西北的荒漠还是青藏高原,自古都是人口密度很低的区域,生活在这些地方的兔狲最多只是偶尔见过游牧的牧民,它们没有经历过劳动密集的农耕文明,却要在今天正面遭遇破坏力更强的工业文明,它们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改变。
一个物种无法适应人类,这并不代表它的适应力不强,实际上绝大多数野生动物都是不适应人类的,WWF的最新报告中称:1970年~2020年,50年间全球的野生动物数量下降了70%,难道是这些动物的适应力都不强?
不是的,有问题的是人类,是我们的贪婪、自私、冷漠、无知,以及我们的速度制造了地球上的第六次大灭绝,人类对环境的改造,犹如对生物圈进行一次巨大的格式化,也许最终剩下的,只有苍蝇、蚊子、老鼠、宠物和牲畜,这难道就是我们希望的未来吗?
不是硬撑,而是一直战斗下去的理由
这一天,我从临泽开夜车返回甘州,心悦坐在副驾驶。
聊天话题还是绕不开兔狲。
“你有没有设想过一种最糟糕的可能性,如果兔狲就是没有办法适应人类,那么被人类改造过的土地或许对它们来说不再是适宜的栖息地了,所以……”
“所以它们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赛车场了。”
天就这么被聊死了,此刻,沉默是西北农村没有路灯的乡道和窗户里吹进来的凉爽的夜风。
“我们还是晚了一步。”
“也……不算太晚吧。”
“怎么说?”
“我们不是在做兔狲的适宜栖息的模型嘛,那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们今年才开始做荒漠的物种调查,那以赛车场现有的数据,我们一定会认为这样的栖息地类型是不适合兔狲的。”
“那样就会导致未来miss掉很多很多的兔狲。”
“嗯。”
在那一刻,我意识到,坐在我旁边的是一名真正的战士。
写兔狲报告的时候,心悦曾经和我说:“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跟大猫去赛车场,觉得那片荒漠好大呀,好担心迷路呀,可现在,却好像一眼望得到尽头。每次回到这里,都能看见新的风机、电线杆和开路用的小彩旗,心里又着急,又知道急也没用,只能眼看着栖息地被一点点蚕食。“
荒漠的地平线上树立着许多风机 ©心悦
如果仅仅来过张掖几次的我都感到心疼得不行,那她又会作何感想?心疼程度大概是我的十倍都还不止吧?而她还得硬撑下去,为了合作方、为了西北组、为了西北的小猫项目。
而如今我知道了,那并不是在硬撑,而是一直都有战斗下去的理由。
现在的西北组共有三位成员,心悦、珊珊和李琦,李琦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六盘山,张掖这边的大部分工作,主要还是要依靠心悦和珊珊两个人。
就是这俩姑娘,背井离乡常驻在张掖,带着志愿者们,在2024年的前三个季度,完成了西北办公室的建立,完成了张掖北部荒漠(包括甘州、临泽、高台部分地区)更大范围的红外相机的布设,发布了《张掖北部荒漠风电区域兔狲种群调查与保护建议》(《全球一半以上的野生兔狲,生活在中国!》),在张掖科技馆举办了荒漠生态展,还参加了数次学术交流会议。
考察的队伍 ©心悦
不仅如此,这一次的野外工作,还得到了张掖市动物管理局的大力支持,志愿者与动物局的领导、工作人员们一起,接受了西北组一整天的业务培训,培训内容包括荒漠生态知识介绍、张掖的猫科动物介绍、兔狲面临的威胁、野外调查的方法、红外相机布设选点的培训和物种识别的基础培训。
猫盟在张掖林草局向当地工作人员传授监测野生动物的知识 ©李琦
连一个新规划的新能源项目,都有邀请我们去旁听评审。
数据回收的工作也更加规范和严谨,检查数据、时间、电量,换卡、换电池,记录相机编号、型号、回收人、坡度、坡向,擦拭镜头、确认开机……还有野外工作中涉及的路线设计、轨迹记录、费用报销、数据整理,整个工作流程都在不断地优化下越来越有条不紊,最终,计划十天的活七天就干完了,多出时间给大家集中一起做数据初筛,而这一切的背后,是大量勤勉细致的工作。
负重前行,可是目的地在哪里呢?猫盟的西北组正在经历一个巨大的挫折,我们眼睁睁看着我们拼命想要留住的那个种群日渐消失。
临泽治沙区发现的兔狲脚印 ©心悦
所以,到底还有什么可坚持的呢?
不可避免地,我们又要提到“希望”这个词了。每个人都渴望找到希望,恰恰说明了希望是多么的稀缺。实际上,早期最有影响力的保护主义者们几乎都没有享受过希望的激励,刺激他们的是对自然的热爱、对现状的恐惧、以及愤怒与不甘,对于自己的行动能否拯救心爱的物种,他们几乎没有信心。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行动了。
心悦的话从另一个方向提醒了我们——我们所认识的荒漠其实已经不是原生态的荒漠了,我们发现这个兔狲种群的时候已经是新能源建设“大干快干”的中期,也许那些如今被我们识别为不适合兔狲的生境过去也是它们的家园呢。
赛车场的风电站只是个规模很小的发电厂,在整个河西走廊,乃至整个大西北,大量的风电与光伏工程在排队上马,赛车场兔狲种群的悲剧,必然也在其他地区无声无息地发生着。中国的兔狲种群,很可能正在经历一次大规模的消亡。
兔狲伸懒腰的荒漠,远方可见树立的风机
所以,我们得进行更大范围的基础调查,找到急需保护的种群,尽可能多地留下“火种”。
至少,我们不能让这些兔狲无声地消逝,只有持续地发声,才有可能改变人们对于荒漠的刻板认知。
只要还有兔狲留在赛车场,我们就不能放弃它们。要是我们更多地了解兔狲,能探索出改善风电场栖息地质量的办法,能让它们回来,学着适应这布满风机的荒漠,也许这才是荒漠兔狲和其他动物们真正的希望。
这真是一个充满黑色幽默的矛盾状态啊,明明已经走到了绝路了,但我们的保护工作却要从这里真正开始呢。
临泽治沙区,兔狲好奇地亲吻红外相机镜头
“说起来,这已经是我第三年在张掖度过九月了呢。”
“我也是呢!”
“所以呢?明年继续?”
“当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