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科门诊为何收治女患者？专访男科主委

　　许多男性性功能障碍患者最需要的不是药物，而是自己的信心和来自女伴的信任。

　　撰文 | 黄思宇

　　一个中年女性独自走进男科门诊，这让邓春华有些惊讶。

　　作为中华医学会男科学分会第七届主任委员、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男科主任，邓春华很少接诊女性患者。起初，他以为这名女子是来讲述丈夫病情的，心想，“她的思想还挺开明”。

　　没想到，对方是来为儿子问诊的。由于婚后三年未育，她怀疑儿子生理出了问题，劝他去做了精子检测。邓春华看了她带来的精子检测报告，未见异常。

　　“建议您下次带儿子和儿媳一起过来，问题可能不在男方的生理上，要么在心理上，要么在女孩身上。”听邓春华这么说，女子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

　　“男女同治”“身心同治”是邓春华一直强调的治疗理念。他告诉“医学界”，很多男性性功能障碍本质上是心理障碍，需要“身心同治”。还有部分男性主诉的性功能障碍其实问题在女方身上，需要“男女同治”。

　　邓春华教授/本文图片均由中山一院提供

　　男科门诊，为什么要“男女同治”？

　　一段时间后，这名中年女子终于带着儿子和儿媳来到了医院。

　　邓春华让女子在诊室外等候，自己对夫妇俩分别进行问诊、检查，最终他发现，问题其实出在妻子身上——妻子在性生活中容易紧张，导致局部器官痉挛，而丈夫又十分爱护妻子，使性生活始终无法顺利完成。

　　临床工作当中，邓春华经常遇到这类情况，即在发现男方有问题后，女方没有接受检查。男方治疗了五六年，配偶还是怀不上，最后给女方做输卵管造影，结果发现两侧输卵管都不通。

　　另一种常见的情况则是，女方查出异常后坚持治疗，但男方坚称自己没有问题，不肯配合治疗。实际上，是精子质量差才导致的不孕。

　　生育是关乎男女双方的事，从医疗角度来看，任何一方的因素都不可忽视，但在邓春华的男科门诊中，大多数首诊患者都是单人前来，既有人认为是女方的问题让去看妇科，也有人笃定是男方有问题让去看男科。

　　事实上，男女作为一个共同体来评估、治疗，这才是邓春华所倡导的“男女同治”理念的核心。在他看来，如果夫妻一开始便同诊同治，结果可能完全不同。

　　邓春华教授手术中

　　就拿不孕不育来说，邓春华在对不育男性进行检查时，通常会对其配偶进行全面的生育能力评价和相应的治疗，以排除生殖道感染、子宫内膜异位症、免疫性不育、输卵管阻塞等疾病。一旦未能及时发现真正的不孕原因，可能延误治疗时机。

　　临床实践表明，对女性的有效治疗，常可不同程度地弥补男性生育能力的低下问题，在不进行任何治疗的情况下，可使部分轻中度生育能力低下的男性获得自然生育能力。

　　此外，女性年龄也会影响男方的治疗方案。如果女方在30岁以下，男性不育的治疗时间“相对宽松”，对症治疗即可。如果女方年龄在30-35岁之间，一旦短期内难以治愈，就要尽早考虑是否通过辅助生殖技术受孕；女方超过35岁的话，男性不育的治疗更加紧迫，很多治疗方案也难以适用了。

　　幸运的是，在上述病例中，女方并非高龄，因此邓春华与医院妇科主任沟通后，将其转到妇科，采用生态行为配合药物的方式进一步治疗。两个月后，夫妇俩告诉邓春华，他们已经能够顺利完成性生活。又过了半年左右，女方怀孕了。

　　邓春华告诉“医学界”，这对夫妇能够顺利怀孕，功劳不仅在于医生，更在于两人对“男女同治”理念的认可和配合。丈夫愿意向妻子提出陪同就诊的需求，妻子也愿意陪丈夫走进医院。

　　在满是男性的男科门诊中，配合度如此之高的夫妻并不多见。

　　性功能障碍可能与心理因素有关

　　身为中华医学会男科学分会前任主委，邓春华在男科领域工作了30多年，接诊了上万例男性患者。据他观察，大部分男科疾病并非是生理问题，而与心理因素密切相关。

　　据2022年发布的《健康中国幸福时代蓝皮书》数据，中国大陆有近一半的男性受到性健康问题的困扰，其中勃起功能障碍（ED）的总体患病率高达49.69%，发病呈年轻化趋势，30岁以下的ED患病率为20.85%。

　　在年轻的患者中，“心理性”原因占比要远远高于其他年龄段患者，主要与有过不良性经验、自身压力过大、伴侣给予心理打击、短期内有焦虑抑郁等心理问题有关。

　　邓春华教授（右）与患者

　　临床中，勃起功能障碍与早泄患者，也是邓春华接诊最多的病例。

　　通常，这两种疾病会同时存在且互相影响，早泄可引起勃起功能障碍，后者也会引起前者。这是因为，早泄患者通常面临紧张、焦虑的心理问题，久而久之会导致勃起功能障碍或加重早泄病情。反之亦是如此。

　　“这些精神心理问题除了可引起神经-内分泌-免疫网络功能变化外，还可能引起男性性功能下降等男科特异性问题，后者又会导致自信心下降，进一步加剧焦虑、抑郁，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邓春华表示，很多男科患者带有强烈的“病耻感”，不敢就诊或与家人沟通，长期处于自责、压抑的情绪之下。他提供了一组数据，国内一项单中心大样本研究显示：1489名男科门诊就诊者中，抑郁症患者比例达到57%，焦虑症患者比例达到42%。

　　另有研究表明，在男性性功能障碍患者当中，超半数以上的人为心因性ED，绝大多数都合并心理问题。

　　“如果能在原发疾病早期接受规范的诊疗，不仅能有效改善原发疾病的病情，也能很大程度上避免后续更多男科疾病的发生。”

　　邓春华认为，这也体现出“身心同治”“男女同治”的价值——重视伴侣在治疗过程中的影响和价值，帮助患者及时诊疗，尽早获益。

　　在治疗过程中，邓春华也是十分注重患者的心理状况，帮助对方疏导紧张、焦虑、自卑等情绪，建立自信，正如他说的那样，“许多男性性功能障碍患者最需要的不是‘伟哥’，而是自己的信心和来自女伴的信任。”

　　就诊率低，应作为慢病管理

　　与心理问题高发对应的是，男科疾病的就诊率极低。数据显示，我国早泄患者的就诊率不到7%，勃起功能障碍患者的就诊率不到10%，大部分人都在长期等待，直到症状严重时才会寻求治疗。

　　“男人普遍担心自己的性功能障碍被人知道后，被贴上‘不行’的标签，就自行服药，甚至是听信所谓的偏方，希望不去正规医院也能解决问题，这是男科疾病就诊率低的重要原因。”

　　邓春华指出，传统观念中，男性必须永远呈现出强壮的形象，绝不能说自己“不行”，这给男性造成了心理上的束缚，也延误了男科疾病的治疗。

　　他还多次提醒公众和同行，勃起功能障碍不仅是躯体疾病，医生也应该将ED视为人体健康下降的标志。有研究表明，ED与许多慢性疾病如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高血脂等有着共同的发病机制。

　　门诊中，邓春华也经常遇到一些主诉为勃起功能障碍的患者，经检查后发现有高血压、糖尿病、高血脂等慢性疾病。比如一位48岁的患者每天坚持游泳，身体各项指标都不错，唯独血糖一直控制不好。

　　这名患者从未考虑过看男科，直到和邓春华提起这个问题，邓春华建议他查一下睾酮，检查结果出来后，对方不敢相信，自己每天锻炼睾酮却如此之低。

　　邓春华指出，心脑血管病、糖尿病等患者都可能伴有性功能障碍，但患者往往认为治疗其他疾病的重要性高于治疗性功能障碍，也羞于向其他专科的医生提起，或者根本意识不到二者存在关联。一旦误诊、漏诊或是延误病情，可能对患者健康甚至预期寿命造成影响。

　　“是时候解开束缚男性的‘裹脚布’了，社会应当允许男性也展示出脆弱的一面，遇到性功能障碍时他们才会勇敢、及时地向他人求助。”邓春华说。

　　邓春华教授

　　今年5月，由中国初级卫生保健基金会“关爱男性健康”公益基金发布的《男性健康与伴侣幸福手册》再次强调，男科疾病要“男女同治”“身心同治”。

　　在邓春华看来，男科疾病与慢病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紧密关系，国内外男科疾病指南和专家共识也一直隐含着这个理念。

　　邓春华等人编写的中华医学会男科学分会2016版男性勃起功能障碍诊治指南中，率先提出将男科疾病当作慢病管理的理念。此后，美国泌尿外科协会（AUA）也在规范性文件中明确提出这一理念。

　　“将男科疾病当作慢病管理并不会增加医疗支出，恰恰相反，它可以更早发现男科疾病背后潜藏的慢性病，提高男性的总体健康水平，有望节约全民医疗费用。”邓春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