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平教授错解王国维遗书的评论(周锡山)

    彭玉平教授研究王国维,做的是背景资料收集、并按自己的理解、梳理说明工作和部分王国维作品的注解性的工作;缺乏对王国维深入理解和研究的观点,他不擅长于此。他在深圳所做的“1926:年王国维直面的人和事”讲座,发表的关于王国维遗书“义无再辱”和自杀之因的“新观点”,不仅是错误的,而且贬低了王国维,误导了听众和读者。

​   关于王国维的死因,学术界公认的是殉清,陈寅恪也认为是殉清,他又认为是殉文化,并分析王国维所殉的文化是“三纲五常”,所以殉文化是殉清的另一种说法。笔者则于1986年《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前言中首创王国维自杀是以殉清为主的多因素说:

   我认为王国维的死因很多,而以殉清为主。王国维自杀的念头非萌之于一日,而有数年之长。早在一九二四年十一月,清逊帝溥仪被民国政府赶出皇宫,南方革命声势渐大,他怀“君辱臣死”之志,惶惶不可终日,常欲自杀,因家人严加监护得免。二七年自杀前,他不露痕迹故得逞。遗体身藏纸条云:“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再辱”二字远续二四年旧事,其“义”昭昭。直到仙逝之日,他犹拖着象征清室的辫子,清亡后的十六年中不惜惊世骇俗如此,其于故国之耿耿忠心,溢于言表已多多矣!但王国维自杀的主因固为殉清,殉清却远非唯一原因。他又不满遗老阵营中的勾心斗角,不以“大局”为重,有复辟无望之怨;他本一贯敌视革命势力,北伐军进湖南后处死土豪劣绅叶德辉,叶氏为著名学者,王氏误以为北伐军要毁灭他视之于比生命价值更高的传统文化,更生新的忧虑;如前所述,他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人生三大不幸他一人兼而得之,加上疾病频发;故友不和,情绪倍加忧郁。于公于私,无事顺心,做人又极认真,不肯忘怀。凡此种种,引成他心境极坏,都造成他自杀的因由。总之,他的自杀出于以殉清为主病的精神崩溃的并发症,而并非一个两个的孤独起因。

  王国维遗书中“义无再辱”的“再辱”是为清朝废帝将再次受辱而承担的“义”,即君臣之义。

《前言》言及王国维与罗振玉的失和,增添了他心灵的痛苦,并指出:

 罗氏在王氏丧子后携女而归,造成两人友谊破裂。我认为此诚为事实,但责任在王国维一方,不能责怪罗振玉。当初罗氏将爱女许配给贫穷而无势的王家为媳,纯是一番盛情美意。否则凭罗氏的声望与地位,他如有政治目的或贪财之心,完全可以另择高枝。而罗婿乃王国维长子,为王氏亡妻所生。后母本不易与前妻之子搞好关系,何况是前妻亡子妇,更何况是丧夫之前妻子妇。事实是王家内部确有纠纷,而王国维书生气十足,极不善治家。罗振玉怕女儿受苦,从上海将女儿带回天津,舐犊之情,无可非议。罗振玉没有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不惜遭物议之虞,采取非常措施保护年轻而守寡的女儿,用今日的眼光看还应嘉许。王国维既无力调整婆媳关系,又因罗女之归而很伤感情和面子,与罗振玉的友谊有了裂痕。王国维心中虽不愉快,但行动仍很克制,双方仅罕有来往而已,并未绝交。而纵观罗王关系,如无罗振玉当初的提携、帮助,则无后日名震遐迩的大学者王国维。

 问题还在于人家为金钱而争执是想自己多得,而罗王两人则将这一笔相当大的款项都要送给对方,双方都因对方不肯收这笔钱而动怒,这种“无私”的金钱争执是绝无仅有的。天下没有人是会用大笔款项去送给自己赌气、憎恨的人并以此作为惩罚和出气的,但彭教授的意见却倾向于这样的观点。罗振玉和王国维都劝对方收下这笔钱,都是出于一番美意而非恶意,里面没有阴谋诡计,劝对方收下的不是毒药、苦果,不是糖衣炮弹,而是人生不可或缺的金钱。所以其中的误会,是王国维失子之巨痛、媳妇“大归”之失面子交织而造成的心灵误区。罗振玉父女不肯收下这笔钱,具体的原因他们不说,研究者完全可以按照“理解和同情”的治史方法分析其可能的原因并做评论。罗振玉失去爱婿,爱女做了寡妇,其痛苦与王国维失子之痛是相等的,他责怪王国维在儿子健康教育、家里关系处理等问题有不妥之处,是可以理解的,他保护女儿免受身处婆家而陷入孤家寡人的痛苦处境,是值得赞赏的。彭教授无视这些重要的背景,而一味指责罗,偏袒王,是不公正的。将王国维因家国大义和文化大义而自杀,转换为他仅因(或虽非仅因、但是非常重要的)个人受辱——受罗振玉之辱、可能受北伐军之辱而自杀,是对王国维的一种贬低,是对王国维的胸怀的一种贬低。

这种贬低更显示在他如果因恼恨受辱于罗振玉而自杀,就如上海话恶声恶气说的“我死给你看”,这是将挚友罗振玉处于逼人自杀的不义,没有罗振玉的帮助就没有今天功成名就的王国维(王国维研究国学也是出于罗振玉的指点和建议),这样做岂非恩将仇报?罗振玉要将这笔抚恤金巨款赠送给他,这不是赌气,而是体恤他,王国维因此自杀,也是恩将仇报。王国维气的是罗振玉的女儿“大归”,这笔钱的来往,是罗振玉女儿在上海婆家和天津娘家之间来往的象征。

王国维的自杀是心灵迷乱的不智之举。他每月400大洋的高薪,是极个别人的特殊待遇,胡适等最高级教授规定的月薪是300银元。他的自杀是对清华国学院寄以厚望和重托的不负责;他丢下夫人和未成年的多个子女,使之失养,对家庭不负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对父母在天之灵的不负责。如果他身边有高友做一番开导,他必能战胜心灵阴影,而走出自杀的误区。

王国维在识人、处理人际关系上,是有局限的。过去他一直在罗振玉的羽翼之下,后来他离开罗振玉,到上海仓圣明智大学任职就暴露了这个局限。拙著《民国上海女性四大悲剧和两大英豪》有赞誉哈同夫人的《爱国奇女罗迦陵,幸福爱情和宏扬文化的奇志壮采》一章,其中《罗迦陵宏扬传统文化的第四件大事,伯乐事迹和王国维、徐悲鸿命运的转变》歌颂她对王国维的极大帮助:

       罗迦陵是一位成就卓著的伯乐。首先是她聘用和重用王国维。前已言及她给王国维以改变命运的契机。

王国维进入仓圣明智大学,罗迦陵校长在开学仪式时,主席台上,将王国维先生排列第三——校长在最前面,其次是教务长和王国维先生,然后是其他重要教习。

王国维在《学术丛编》任主编,全权负责,共出版24册、发表40种著作,王国维自己的著作共22种,占一半以上。另有他的老师罗振玉的3种,其他都是元明清三代的前人著作。刊物停止后,王国维余下的稿子,都由罗迦陵出资,印了单行本。

王国维作为主编,刊物只发表主编自己的文章,这在中外学术史上也可算绝无仅有的了,罗迦陵对他是足够信任和放任的。  

作为报答,王国维为罗迦陵的母亲“罗母沈太夫人”写过墓碣铭。 

王国维在《学术丛编》发表了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国学论文,尤其是《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和《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使《史记·殷本纪》《帝王世纪》所记载的殷代王统,提供了甲骨文的物证,还改正了其中的错误;《殷周制度论》论述了商朝到周朝的重大历史转变,探讨了两千年封建皇朝制度稳固的原因,当时也轰动了整个学术界。

王国维在仓圣明智大学期间主要从事甲骨文字及商周历史研究,作出了超越前人的成就,确立了王国维国学的崇高学术地位。

       可是王国维对罗迦陵和哈同花园颇有微词。这是王国维不善处理人际关系,未能充分意识罗迦陵对他的恩德。

研究王国维的学者不能偏袒王国维,对于王国维的认知不足、学术局限也要有正确认识和适当评论。

笔者对王国维的首创性的全面的系列性观点,约有10条(刘东在2017清华大学王国维研讨会的主题报告中袭用了笔者关于《红楼梦评论》的首创性观点),最重要的是两条:

王国维是20世纪国学第一大学者;王国维的意境说是20世纪中国唯一领先于世界的美学理论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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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自沉处:颐和园昆明湖鱼藻轩 谈晟广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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