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致福:村庄的背影
村庄的背影
刘致福
单鲍产这三个毫不相干的汉字组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地理识别符号纯属偶然。
遥想几百年前先祖开村,这里还是一片蛮无人烟的荒野。北面是莽苍苍的山林,南边是一条水波轻漾的大沙河,中间一片平缓的坡地,确实是难得的风水宝地。
有小溪自北山流向南河,成为一脉天然的分界线。单姓居溪东偏北,鲍姓住溪西偏南。经过世代开垦、拓展,规模不断扩大,人丁日益兴旺,逐渐形成两个自然村落,分别取名单家产、鲍家产。后有刘、丛、张、陈等杂姓迁入,村庄规模不断扩大,两村边界日益模糊,至民国后已基本融为一村,取名单鲍产。
产字作为村名后缀(读shan,三声),大概是村、庄、屯的意思,但字典、词海中此字既无此音亦无此解,遍访各地村名史籍均无此例,村庄的历史因此凭添了几分神秘。后来刘、丛两姓家族繁衍日隆,而单、鲍两姓逐渐式微,虽然村名还叫单鲍产,实际单、鲍两族已是势单力薄。单家还好,尚有十几户,鲍家至我记事起已经不存一户,只听大人说起鲍家后人现在内蒙。
记得那年村里整修大寨田,村西茔地刘、单、丛三姓村里有后人的祖坟均已迁走推平,只余下鲍氏祖坟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村里不知通过什么途径通知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鲍氏后人。是个冬天的下午,鲍姓后人从内蒙赶回来。
冻雪开始融化,路上、地里都很泥泞。鲍家后人是一个高大的汉子,身穿蓝色呢子大衣,脚上穿着锃亮的黑皮鞋,沾满了泥巴。鲍家汉子直接进到地里,墓地已经挖开。有人在墓坑中忙活。墓坑中零散的棺木碎板和已经不成形状的骨殖,也都沾满了稀泥。鲍家汉子倒很冷静,戴着白色的细线手套,将墓坑提上来的骨殖一块一块堆到一边的玉米秸杆和棺材板上,提起旁边的柴油桶,咕咚咕咚倒上去,然后慢慢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点火将玉米秸点燃,火腾地升起来,噼噼啪啪地响。鲍家后人蹲下来,拿一根棍子拨拉火中的骨殖耐心地焚烧。有一种糊焦的气味熏得围观的人们远远地避开,只余下鲍家后人独自蹲在火堆前忙活。
傍晚时分火堆慢慢熄灭,鲍家后人从背包中取出一个铁盒子,将骨灰一块一块装进去,封好,又从墓地挖出的土堆捧了两捧土装进一个袋子里,连同盛骨灰的盒子一起装进旅行包中,站起身,摘掉沾满泥巴的手套和村干部握手道别。村干部邀他进村,他摆手拒绝了,背起旅行包,向远处的村庄看了一眼,毅然走出那块埋葬他祖先的土地,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暮色中。
那时我还是少不更事的少年,长大后我不只一次地想起这一幕。我不知道那一刻这位鲍姓汉子,身背祖先的骨殖,脚踩祖先开拓、世代耕种过的故土,与那个因他祖先姓氏而命名的古老村庄告别,他的心里该是奔涌着怎样复杂的情感。这就是故土,已经无亲无戚的故土,他面对的只有别离,他此行的使命就是结束与这片故土唯一的联系,这种一去不返的别离,让人想起便感到一种无比的沉重与痛楚。
作为留在这个村子的异姓后人,一代一代都会不断地感念那位鲍姓先人,选择了这块风水宝地,开拓耕耘了这里的山水林田,村里乡亲得以世世代代地繁衍生息。尽管没有见过这位异姓先祖,也不知道当年开村的具体情由,但是发自内心的感念一直在人们的记忆中传承延续。以至外出经年,见到鲍姓人便会生出一种天然的亲近与温暖。
相对单、鲍两姓,我的刘氏先祖肯定是后来者。先祖在鲍家产落户,一定得了鲍氏的接纳与支持。但是刘氏家族后来居上,人丁繁衍很快,传说来时是三兄弟,不断扩展分枝竟很快孽分几十户。而鲍姓族势日益衰减,人丁渐次零落,最后不知什么原因出走东北,鲍家产村再无鲍氏后人,而刘氏成为最大的族系。其间逐渐有丛氏王氏张氏陈氏迁来,但都没有刘氏势大族旺。至我记事起,刘氏一直是村中第一大姓。村中唯一的地主出自刘氏。村中唯一可算作古建筑的刘氏家庙,体现也见证了刘氏家族的繁荣兴盛。
家庙位于村子的西南隅。
西南隅应该是刘氏先祖入村定居的发祥之地。定居西南隅是先祖明智的选择。西南隅邻近南河,地势相对低凹,水多地薄,不易引起鲍氏先人的警觉与排斥。看出先祖低调处事、韬光养晦的智慧和偏居一隅,由远而近、逐步向里发展的策略。西南隅住家全是刘氏一族。房子自西南向东北由碎石到顶逐渐转为砖混以至到斗石奠基青砖到顶,房顶则是由全草苫而半草半瓦以至全为细瓦,清晰地反映出刘氏先祖稳扎稳打、由穷而富、逐步向村子中央发展的过程。
而刘氏家庙就在几排砖瓦房的正东方,旁边是一条曲弯流转的小河。叫庙实际就是祠堂。大概有六间房的空间,比旁边的住房要高出数尺,前檐带有出厦,门前是三级青石台阶,门外是一个篮球场大的空地,族里的重大活动都在这里举行,据说当年斗地主的场子也设在这里。家庙的建筑十分考究,外墙窗台以下是一色的青色斗石,窗台以上则是大号青砖到顶。房顶是青一色细瓦。屋内横梁全为一搂粗的圆木,中间三根更粗一圈的圆木立柱。单从建筑体量、规模和用料即可看出刘氏家族当年的实力。
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讲,家庙内一进门是一个大八仙桌,桌上靠墙摆了一个半米多高的神龛,供奉先祖牌位和家谱。神龛上方墙上悬挂一幅不知画于何年的刘氏老祖画像,不知经过多少年代的烟熏风蚀,裱纸已经泛黄,画面上的老祖方面长髯,一袭长袍。面容已经看不清晣,但可以感受到一种透出纸背的威严与肃穆。这是家庙的核心与灵魂。农耕时代,家庙是家族精神依归的圣地。奶奶经常讲起,刘氏家庙一年四季香火不断,逢年过节神龛前会摆上猪头、宰好的鸡鸭和八大碗,各家送来的大饽饽堆积如山,刘氏一族家家户户都要扶老携幼,来这里进香叩头,祭拜先祖。人来人往,香烟缭绕,比大集还热闹。
平时白日家庙就是学馆,族里雇人在这里教授孩子识字读经。晚上则是族里议事的地方,谁家子女不孝或犯了族规,要在家庙过堂接受处罚,家里家外的纠纷也要到这里由族长评断。
过堂时庙里庙外灯火通明,族长净手上香请出族谱,叩首秉报先祖犯事人的姓名与门派枝系以及所犯何事,然后侧立神龛一侧。犯事人跪在八仙桌前,听候族长审案问责。族人不论长幼均肃立门外场院,既是观望也是接受教育。平日里不论多么张狂、蛮野的莽汉,到了家庙都会敛声静气,听凭发落。
掌管家庙的族长,自然是家族中辈份最长又德高望重的长者。最后一位族长是与我家刚出五服的京爷,他的一儿一女后来分别成为本乡学校的老师和校长。
我记事起庙里的神龛、画像、香炉、八仙桌等等都已经被当作封资修清理了,偌大的空间显得空空荡荡,后来改为仓库,成为生产队存放贵重粮食和油料的地方。每年春天,各家各户剥好的花生种都要送到这里排队过秤入库。后来这里还曾改作粉坊和油坊。这两项营生都招来孩子们围观、玩耍。碰到粉坊师傅高兴还会盛一勺粉豆给孩子们打牙祭。油坊炒出花生饼料,更是诱人,胆大的孩子会瞅大人不注意,偷抓一把花生,或偷掰一块还热乎的花生饼,油坊师傅睁只眼闭只眼,有时装模作样地吼一声,却并不真管,孩子们便得意地跑出门,有滋有味地品咂。
后来我外出读书,村子却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改变。村庄统一规划,南边的旧房子全部拆掉向村北山坡上迁移、集中。西南隅那些刘氏世代聚居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老房子,包括家庙陆续被推倒拆除。这些房子特别是家庙论年代应该是文物,但是那时的族人没有这种意识,也没有人去认定,更没有人出来维护。那一砖一瓦都带有刘姓家族世代繁衍发展的痕迹与信息。房子在,家族的历史、脉系等信息尚有依托,房子拆了,一切信息也随之土崩瓦解。我曾经不止一次来到家庙旧址遍地寻觅,想找到一点可资纪念的旧物,但总是空手而归,哪怕一点砖瓦的碎片也没有找到。潮流之下,族人只顾得上谋求眼前的衣食温饱,而无心去计较思虑更谈不上保护自己的脉源根系。整个村子一点历史的痕迹也看不到,统一盖成了红砖红瓦的方块简易房,倒是整齐划一,但是历史、文化与传统的承载无影无踪,乡愁已经无迹可循。
包括我在内的刘氏后人对于自己先祖以及家族的历史认知近乎空白。先祖是谁,什么时间、从哪里、为什么来到这里,在这个小村繁衍生息几十代、目前已有几百口人,却没有一个人说得明白。我小时曾听奶奶说过,老祖从南海上过来,哪个南海?南海哪个地方?有几种说法,但都模棱两可。还有一种说法,产(音shan)里人家都是来自远疆戍边的异族屯民。查过县志自然没有记载。这样一个大姓大族,曾经是有传承、有记载的。家庙祠堂里供奉的族谱不知所踪。那场史无前例、荡涤一切的浪潮连这样一个小山村也没有躲过,浪潮过后,一切痕迹荡然无存。
族人中曾经传说,家庙拆除时有人从房梁上拆到了家谱,但是家谱在谁手里却众说纷纭。有人说在一位族叔那里。这位族叔粗通文墨,曾经做过生产队会计。但据这位族叔说他这里没有,是在一位族兄手里。二哥和其他族人曾问过这位族兄,他矢口否认,不知是真的没有,还是秘而不宣。后来族叔去世了,这位族兄也成了植物人,他的子女翻遍了家里所有的犄角旮旯也没有找到半块纸片。再后来这位族兄也仙逝而去,关于家族源头的所有信息全部断裂。这一族人的来龙去脉再无半点消息。我们到底从哪里来,这一恒久之问彻底无解。我感到自己走进了看不见尽头的黑洞。
县志上记载,本县刘姓来自三个方向,目前集中居住的地方都没有记载单鲍刘氏这一枝。上世纪八十年代村南曾经立过一块石质的村志,背面记载单鲍产建村为清朝嘉庆年间。这块村志现在也已无处可寻。谁立的,依据何在?都已无解。我曾经拜托做文史研究的朋友,查访了现存所有相关文史资料,都没有有关单鲍产刘氏的任何信息。确实,在历史长河中,一个小小的家族,是激不起浪花的,倘若自己没有刻划标记,那么很快便会在潮流中湮没消失。
去年八月,老家再次传来消息,村里要整体拆迁,整个村子全部搬到十几里外的社区集中居住。我匆忙回村,想最后看一眼这个我出生、生活几十年,祖祖辈辈繁衍生息几百年的小村。我进村时村子已经面目全非。数台大功率挖掘机正隆隆叫着像外星人一样,挥舞着抓斗向破烂的褚红砖瓦民房房顶砸去。我家也不例外。走到门口,门窗早已被人拆走,家具也已搬空,我推开房门,屋里一片狼藉。在这里我和父母兄姐生活了几十年,这里承载了我们多少美好、温暖的记忆。我和哥哥姐姐都是在这里成婚然后独立门户,开枝散叶。当然也有痛苦和悲伤,在这里我们先后送走了奶奶、父亲和母亲。这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这里,往事历历在目,这个曾经维系了我无数牵挂的家,这个我魂牵梦萦的地方,过去的一切再也不会有了,眼前的一切也即将消失。我知道,只要我一离开,那轰轰怪叫的机器就会将这里砸得粉碎。
我和陪我回来的二哥在门口最后一次留影。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怎么也睁不开。离开村子,我扭头回望,心里一阵悲怆。不久这里将会夷为平地。以单鲍产三字标识的地名将会从地图上消失,存在了几百年的村子倾刻间归于虚无。没有现实的存在,也没有文字的痕迹。不知道从哪里来,世人也不会知道这里曾经有人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活存在了几百年。
汽车驶出村子时太阳已经西斜,在村西路口我停下车,这里应该是当年先祖进山开村的入口,也是世世代代无数村里人走出去的出口。今天我从这里走出去,就再也无法回来。我摇下车窗向南凝望。眼前是一片静谧的田野,田里的庄稼乌黑茁壮。我知道,在那下面先祖的骨殖已经和泥土融为一体,化为滋养庄稼的强劲地力。我的思绪又回到几十年前那个冬天的冻雪融化的下午,我已记不清鲍氏先祖坟墓的位置,但是鲍氏后人那高大的身影,特别是身背先祖骨殖义无返顾消失于夜幕的背影却是异常清晰。我想这次轮到我了,只是我没有鲍氏后人的幸运,我身后没有乡亲挽留的凝视,也不再有赓续几百年的烟火缠绵,我连先祖的骨殖也无法找到一一先祖的坟墓几十年前已经被推土机无差别推平。回头再看一眼即将消失的故乡故土,先祖以及几百年来世世代代族人生活、奋斗的痕迹都埋没在这里,不久的将来这里就会长出成片的工厂、学校或者现代化的楼宇。我能带走的只有属于我自己的不完整的记忆。村庄、故土从今而后,只能是永远也追赶不上的背影。在人类历史的大河中,一个地理符号存在了几百年已属不易,一个家族、一个村庄的勃兴与消弥,是偶然,也是必然,是终结,也是开始。
我重新启动汽车,夕阳如火,满天红霞,不管怎样我都要继续前行。我感到身后似乎有无数双眼晴,盯得我浑身燥热。一种从未有过的底气与热力在我的体内奔涌、弥漫。我与汽车一起迎着晚霞融入茫茫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