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唐人街
作者: 星爸爸
唐人街所处的核心地区使其成为士绅化的理想目标,这个过程不可避免也不可逆。
在 yelp 上,纽约法拉盛的 Nan Xiang Xiao Long Bao 有三千多条点评,总评分四颗星。多年来,在纽约媒体的眼中,这是 the best dumpling place 之一,也是法拉盛这个中华小吃聚集地的代表之一。
这家为中外食客提供了十二年“北方面点 江浙小炒”的老字号却在最近因为店铺租金和人工成本过高而闭门歇业,同样以关张收场的还有避风塘和东湖酒家等一些很受欢迎的老字号餐厅。
这些“头部”店铺的退出,除了让闻名前来的顾客感到遗憾之外,也让华人从业者预感到危机,
“如果大受欢迎的餐馆都无法在法拉盛生存下来,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南翔小笼包是冰山一角,是老字号在法拉盛消亡是最令人震惊的例子。”
当地商会高层在接受采访时说出的这番话,也只是道出了一部分趋势,无论是令传统中餐夫妻店难以为继的高房租和高人工,还是快速涌入的白人中产和富裕的新移民,都是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法拉盛过去曾在荷兰人、英国人、意大利人和犹太人手中依次流转。上世纪七十年代,一批讲国语、受过良好教育的台湾移民因为与曼哈顿唐人街粤语社区之间的文化阻隔以及对住房质量的要求而在法拉盛安家,但是“小台北” 成为 “中国城” 还是要靠未来几十年内大陆各省移民大量融入而带来的习俗、语言和饮食上的全面多元化。
根据人口普查数据,白人和亚裔人口比例已经从 1980 年的 68% 和 12% 转换为 66% 和不到 20%,几乎是互相调换了位置。但是到了近两年,曾经是工薪阶层避风港和移民文化市集的法拉盛中国城,却面临着因为房地产价格上升和中产涌入而导致的原生人口流失以及文化消亡的威胁。
这是一个移民栽树中产乘凉的故事。
欧美国家的华裔移民社区,通常坐落在城市的核心区域,比如位于纽约曼哈顿下城的唐人街、伦敦 Soho 的唐人街以及悉尼市中心的唐人街。
早期华人在这些当时仍为贫民窟的落后地区驻扎,通过餐厅、洗衣房和制衣业,以及零售店等业态形成稳定而有特色的经济体。移民阶层吃苦耐劳的打拼精神也使他们快速致富,从而吸引更多人前来补充人口,社区不断生长。
在纽约,曼哈顿唐人街是最为古老的唐人街,同时也是亚洲以外中国人密度最高的地区。根据 2014 年的统计数据,这里每平方英里有 4713.5 名华裔,远远高于人口更多的布鲁克林唐人街和法拉盛华埠。
尽管如此,历史上数次中产崛起却都与华裔无关,早期跟随白人中产前往市郊的资本把贫瘠的街区留给华人开垦,在近几年,随着婴儿潮和千禧一代中产往城市回流,占据市区核心地区的华埠再次成为了被排挤的对象。
根据亚裔美国人非赢利组织 AALDEF 的数据,纽约唐人街区域内持续十年的人口流出期间(统计截止到 2013 年),只有白人数量有显著增长,同样的情况也发生波士顿和费城三个东部城市的华埠里。
回流的富裕阶层自然不满足移民社区简陋的住宿条件和原始的生活配套,而开发商们也乐意用开发住宅楼的方式来为中产打头阵。
在波士顿唐人街地铁出口处,崭新的 The Kensington 公寓就好像是一座另类的牌坊矗立在街区入口,与另一边的华埠牌坊遥相呼应。这里的单人间月租在 3200~4350 美元之间,最小的一居室也要 4000 美元起。
在早期,一些新公寓的建设和商店翻修被认为能够提升社区整体质量。但是居民很快发现,入住的高收入阶层迅速改变了原来的生态结构,物价上涨、商业形态向高端转变,进而带动新一轮的高收入人口输入。
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没有新地可开发,房东和开发商只能绞尽脑汁来驱逐只能支付市价一半的老移民,为下一步开发扫清障碍。
在曼哈顿唐人街,地址为 Bowery 85 和 83 号的两栋建筑在 2013 年被新房东收购之后,里面的八十多名华裔住户就开始收到要被驱逐的通知。房东以年久失修的名义向法院申请临时清空建筑进行维修,实际上是打算进行全面翻修之后包装成豪华公寓出租。
在租客上街抗议的 2017 年 6 月份,他们每个月所支付的房租大约在 1200 美元左右,翻修之后再出租,房东至少能够多收 900 美元的租金。
对于这些困难,大多数租客只能通过上街抗议和自发组织的形式来寻求共度难关,但是人口结构变化的现实结果已经表明这种反抗在大趋势面前收效甚微。
而华埠租客的窘迫也揭露了一个被刻板印象所蒙蔽的尴尬真相。在主流观念中,亚裔总是非富即贵的形象,即使不是 crazy rich 也至少应该是个中产。但是亚裔美国人组织 Asian American Federation 的统计却发现,亚裔的贫困率其实高得惊人。
官方数据显示,纽约市超过四分之一的亚裔处于贫困状态,大约 27% 的人生活在 2014 年贫困线以下。所以当中产回流,房地产价格上升和经济复苏一起出现,位于市中心、住满了缺乏政治上无力,文化和经济均属于弱势的唐人街老移民就成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目标。
结果令人沮丧,但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
麻省大学波士顿大学教授 Andrew Leong 在接受 The Atlantic 采访说过,豪华住所的出现意味着人口机构的变化已经启动,不管是纽约哈林区还是波士顿唐人街,“豪华公寓的出现就是一切结束的开端”。
除了底层租客之外,收入更高一点的中小商业业主也在遭到驱逐,这些街区第一经济支柱,餐饮业受到房租和激烈竞争的双重重创。
回到法拉盛,这里过去五年来陆续开发的大型地产项目已经达到了十几个,其中以高端住宅、写字楼和商业综合体为主。
有超高的人口密度和旺盛的人气作为后盾,即使是供给端在扩大,租金仍然节节上涨。美食网站 Eater New York 采访得知,目前法拉盛商业租金已经有赶超曼哈顿之势。
美食广场内一块 25 平方米左右铺子的月租金高达 1.2 万美元,而纽约市内 8000 美元左右就能租到同等甚至更大一点的摊位。临街旺铺的价格更高,“房东叫价到 225 美元至 250 美元一平方英尺是很正常的”,作为对比,“曼哈顿时代广场附近的公园大道南,租金则在 150~300 美元之间”。
为了保住利润,一些餐厅选择涨价,但是这又面临了中餐同质化带来的激烈竞争。一盘西兰花牛肉,你敢卖 6 块,就有人敢卖 5 块。这种竞争的结果就是一些十几年老牌餐厅的撤出,和大量小店铺的倒闭。
“……你会看见三到四间空置店面,这些曾经都是生意兴隆的店铺。在过去,你是见不到这条街上有空着的店铺的……”一名招商经理告诉 Eater New York。
但是财大气粗的连锁企业和富裕的新移民却有能力承担这些租金。比如这位法拉盛招商经理提到的海底捞,就在伦敦唐人街附近刚刚开设了新店,很有可能也会落户法拉盛。
也正是在伦敦唐人街,老移民抱怨新移民豪气地租下一些明显定价过高的店铺并高价进行装修,但仅经营了一段时间就倒闭收场,扰乱了市场秩序,这使本来就遭受租金上涨过快之苦的老店铺更加难受。
在 2015 年卫报一篇唐人街餐厅倒闭潮的报道中曾经透露过一个数据,受访餐厅主人所负担的租金在十八年间上涨了四倍,从每年 6.6 万英镑翻到 24.4 万镑。老移民及其商业迁出留下的坑由连锁餐厅和美食广场来填,或者变成中产喜欢的画廊和艺术品商店。
然而,唐人街所遭遇的困境也只不过是发达城市里低价社区被不断中产化的一个片段而已。
前面说过,唐人街盘踞伦敦、纽约、波士顿、洛杉矶和悉尼等大都会是核心区,但是自给自足的社区和相对封闭的文化保证了当地地产在周边地产不断增值的过程中保持低位。当支付能力更高的中产顺应潮流回到城市之后,这些占据交通、文化和经济有利位置的价值洼地就自然要面临差价被填补的命运。
这也不是单单唐人街所要面对的,任何有着类似特性的社区,只要价值上与整体存在价差,就难以逃过这个命运。2014 年时,著名黑人导演斯派克李曾经穿着“保卫布鲁克林”的帽衫对黑人社区的中产化发表过自己的意见:“为什么必须要白人大批进来之后,南布兰克斯、哈林、贝德福德斯图文森和皇冠高地的基础设施才能好起来?我住华盛顿公园 165 号的时候,垃圾车没有他妈的天天准点来。”
虽然李的喷点可能更偏向于种族立场,但是当时白人大量涌入这些传统以黑人为主的街区,使之走向中产化却是一个事实。同期的纽约时报报道称,2000~2010 年期间,贝德福德斯图文森的白人居民数量从 2.4% 增长到 15%,而黑人数量则从 75% 降至 60%,在局部地区的变化更为明显。
当然,尽管中产化导致了劣势人群的驱离和对原生生态不同程度的破坏,但是撇开感性因素,从城市发展角度来看却还是积极结果为主。士绅化会使社区文化、种族、教育和收入多样性增加,贝德福德斯图文森看到了大量白人涌入和黑人迁出,但也有西班牙裔等少数群体开始进入。
而根据研究,那些留下来的劣势人口也会享受到社区整体进步带来的果实,与非中产社区的同类人群相比,前者更加不易失去住所或者滑入贫困阶层。在一些士绅化缓慢进行的社区里,低收入人群得到的实惠更多,发生的驱逐事件也更少。
理性归理性,看到在唐人街居住了一辈子的低收入老移民被驱逐出第二家乡也足以让人唏嘘,他们在曾经没人要的贫民窟里耕耘劳作,把荒地开垦成宝地,到头来却要把果实让给有钱人。
就像卫报关于伦敦唐人街餐厅倒闭一文下的网友评论的那样:“这些有本事的中国人在伦敦市中心把破烂不堪的soho改造成餐厅和超市组成的优秀社区,现在却正因此而遭受惩罚。”
在唐人街的例子里,有意思的是除了白人的进入之外,一些富有的新华人也在取代着老一代移民。例如在伦敦花高价去租前任无法承担得起的黄金旺铺的华人,在法拉盛投资建造商业综合体的华资公司以及在波士顿唐人街租住高级公寓的留学生们。
不过无论如何,那些在过去代表着华人移民打拼史,充当弱势移民保护区的老派唐人街可能真的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