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给朝鲜官员的可持续发展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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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筹备给朝鲜学员开展一场关于绿色增长和生态保护的讲座课程,目前正在物色合适的讲师,你有兴趣参与吗?"

一个月前,我收到了来自朋友的这样一封邮件。他于2007年在新加坡设立了一家旨在为朝鲜提供现代化商业能力培训的非营利性组织,并在创立伊始就与朝鲜政府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疫情前他们就曾在朝鲜组织多场线下培训工作坊,也曾邀请朝鲜官员前往东南亚学习经济管理经验,类似的培训在疫情发生后仍在线上以“Zoom大学”的形式持续开展。伴随着朝鲜改革开放的时代大潮,昔日学员有的已经成功创办了准私有制的咖啡厅,是个颇具跨时代里程碑意义的成就。

我对朝鲜的兴趣和关注始于2014年在韩国的宏观经济智库交换,这期间开始尝试着用蹩脚的朝鲜语/韩语去还原进而理解朝鲜半岛上的复杂议题和民族情感。而最终却是受这位朋友的启发鼓励,我在2019年底选择去朝鲜参访跨年,在金日成广场的跨年晚会上,跟十万朝鲜民众在脱口秀的嬉笑声、无人机表演方阵的“嗡嗡”声和漫天的烟火声中一起新年倒数。不曾想回国后没几天,朝鲜在2020年1月下旬在全球率先宣布疫情封国,直至今日仍未正式重开国门。

在这种机缘巧合下,我有幸成了最后一批实地感受过朝鲜“时代春潮”的外国普通民众 —— 不论是金日成大学教授公寓楼下的名创优品(后来在美股上市前变更了标识和所有权),还是本地报纸上关于人工智能、自主研发的操作系统等选题,都大大颠覆了我的刻板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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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名创优品店面,摄于2019年(现已转让所有权) / 作者提供 

即便是对朝鲜的现状有些一手了解,我仍颇感错愕地问道:“绿色和可持续发展会是朝鲜现在关注的议题吗?这相较于他们现阶段发展的主要矛盾来说会不会有点超前?”

朋友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兴奋而又耐心地解释道:“这次的讲座主题就是朝鲜方面专门指定的。朝鲜的政府和学界一直以来也有在关注全球可持续发展领域的趋势,积极开展气候外交,不仅签署了巴黎协定,近年来每年都派官方代表团参与联合国气候大会。如果你能把自己的专业背景和项目经验与对朝鲜的了解相结合,给他们分享诸如如何平衡城镇化进程中建设与环境保护之间的矛盾、如何推进新能源转型、发展可持续旅游这些内容,我相信他们会很感兴趣。这次讲座的时间预计会在十一月,也许这些知识分享还能间接帮他们更好地为参与本次联合国气候大会做行前准备。”

我小心翼翼地追问参与者的大致身份背景,以及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避免冒犯到他们的角度或者话题。虽然我之前观察到朝鲜社会已经变得开放了不少,诸如拍照这类之前朝鲜游攻略里的‘禁忌行为’已经被默许;但种种关于朝鲜政治的江湖传说还是起到了心理暗示的作用,我暗自担心万一到时候说错话会遭受不可预知的严厉惩罚。

朋友思忖了一阵答复道:“参与者一般都是朝鲜合作方选定,我们也无法获得详细的学员名单,但根据经验一般会以政策制定者和相关领域的学术研究人员为主。他们对国际前沿理论和先进经验的学习颇有热情,所以你在举例的时候,来自中国、越南这些社会主义国家的经验他们会倍感亲切,跟朝鲜同属发展中国家阵营的亚非拉国家案例也会有借鉴意义。原则上美国、韩国和日本比较敏感最好不要提及,但如果有特别有代表性的美国经验,他们也不太排斥基于学习目的做一定的了解。”

备课 

出于好奇心应承下来后,我便紧锣密鼓开始了备课。随着准备工作的不断推进,我才意识到这个任务的复杂远超出我的预期:将近四年的物理封闭使得朝鲜成了一个“单面镜”般的存在 —— 在这个信息孤岛上,显然朝鲜有着自己隐秘的通往外部世界的信息通道,但反之,外界可以获取的关于朝鲜可持续发展领域的新闻报道和文献研究寥寥无几。

虽然2021年6月朝鲜首次向联合国提交了《朝鲜落实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进展报告》,但评估都是在疫情前完成的,想要了解封闭国门后的进展,要么参考朝鲜官媒“慷慨激昂”的赞歌式报道,要么便只有韩国或西方学者和媒体秉持差异化意识形态的解读,无从分辨信息本身的真实性与客观性。而且与朝鲜合作方的沟通全部是单线程被通知的形式,几乎没有双向交流探讨的空间,这进一步增加了我试图理解学员对这个领域的了解程度,并揣摩他们的学习需求和兴趣的难度。于我而言,这无异于一场无法猜题、没有备考资料、甚至无法预料后果的面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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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壤街景,摄于2019年 / 作者提供 

而最特别的挑战来自于“对齐认知”:多年制裁和相对封闭式的管理使得朝鲜与国际社会长期脱钩。虽然环境领域的国际合作原则上被排除在涉朝制裁范畴以外,但仍对朝鲜参与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造成结构性冲击;在此基础上又叠加了朝鲜独特的政治体制和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制度,使得绝大多数在国际社会通用的“可持续发展”理念、框架公约及相关实践在朝鲜的语境下可能是不奏效、不相关甚至是无法被理解的。

为此我想了个办法,尝试通过模仿类比中国改革开放前的叙事体系风格,把诸如“ESG”这类表述解码成符合朝鲜式社会主义的逻辑和诠释。比方说,朝鲜的主体思想政治思想将环境问题置于社会主义建设的框架内,认为解决环境问题需要开展从资本主义到共产主义的革命;此外,朝鲜的温室气体排放量仅占全球的0.15%左右,与美国有着直观的差异对比,外加朝鲜积极参与签署京都议定书和巴黎协定,而美国在特朗普政府期间退出《巴黎协定》,这些都成了朝鲜媒体反美国霸权、反资本主义的宣传素材。

事实上近年来频发的自然灾害和粮食危机,让朝鲜领导人金正恩认识到气候危机和环境脆弱性可能对政权稳定构成威胁,因此气候变化问题已成为其政治议程的一部分。2012年,金正恩在全面掌权后不久发布了一篇题为《按照建设社会主义强国的要求,实现土地管理的革命性变革》的文章,强调开展以气候适应措施为中心的国家能力建设,包括土地管理(例如雨季采取针对性措施 - 疏浚河床、修建堤坝以防止耕地流失)、植树造林和水资源管理,以预防旱涝灾害。总体而言,土地管理和环境保护是一项“全党、全国、全民的工作”。因而在朝鲜应对气候变化的举措中,制定并执行2030年国家减灾战略被放在突出地位。

颇为有趣的是,朝鲜在90年代初期就实现了一次“碳达峰”,但减排的实现却是由于激进的大规模工业化政策开始调整转向,又伴随着长期的饥荒、能源和经济危机,导致能源需求和供给长期保持在低位。尽管朝鲜的总体温室气体排放相对较低,但2015年以来不断增加的能源消耗和对煤炭的依赖导致近年来温室气体排放量不断上升,预计到2030年将增长高达50%。在2016年正式签署《巴黎协定》后,朝鲜随即公布了第一份温室气体减排计划。

目前,朝鲜正在制定2030年的减排计划,承诺到2030年减排15.63%,如能获得国际援助则有望实现减排50.34%。朝鲜的减排目标还融入了国家造林战略(2015-2044)、国家环境保护战略(2019-2030)和国家减灾战略(2019-2030)和年度国家经济计划中。

具体而言,朝鲜采取了多项气候减缓措施,主要集中在提高各个部门的效率和可持续性方面,包括能源供应、交通、林业和废物管理,并将可再生能源的推广作为核心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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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壤街头酒吧,摄于2019年 / 作者提供

其实在《京都议定书》时代,朝鲜更多地将发展可再生能源视为吸引外部援助的手段,但长期面临来自制裁的化石能源进口限制,尤其是在疫情封国期间进一步阻碍了从中、俄进口能源的可能性,导致朝鲜国内的电力供应严重不足,主要依赖于冷战时期中国和苏联援助修建的老旧水力和燃煤火力发电站。2021年,朝鲜召开劳动党第八次代表大会,宣布实施以“自力更生,自给自足”为基本点的2021-2025年国家经济发展五年计划。因此,为了实现“自力更生”,朝鲜开始积极推广以光伏能源为代表的新能源产业,以满足其能源需求。这一趋势也受益于中国廉价的家用光伏产品涌入朝鲜市场,从而降低了使用成本。

尽管朝鲜在国际气候合作中表现出了积极的意愿,但同时也面临着多重结构性挑战。首先,朝鲜在机构能力方面存在严重不足,表现为政府机构之间协调不足、国内气候政策和计划执行效果有限、未能充分纳入国家法律和政策体系,以及与国际气候融资伙伴的合作水平相对较低。这些因素限制了朝鲜更深度地参与国际气候合作的能力;其次,朝鲜面临着在制裁的背景下气候资金严重短缺的问题。虽然在2019年联合国绿色气候基金(GCF)曾批准了一笔规模约75.21万美元的援助款项,旨在帮助朝鲜提高气候适应能力,但制裁豁免请求却被联合国安理会拒绝,导致准备拨款的实施被暂停。

由于资金限制,朝鲜曾经派遣举办国当地大使馆工作人员(而不是气候变化专家)参加联合国气候大会(即CoP),而且差旅经费通常要依赖于第三方资助,这进一步凸显了朝鲜在国际气候合作中所面临的挑战;此外,受限的国际支持和多方面的挑战使得朝鲜只能在极其有限的范围内参与技术转让、能力建设以及其他领域的国际气候合作。比如根据UNFCCC的文件和现代研究所2016年的报告显示,朝鲜曾希望通过出售碳信用额来获得收益,最初预期每年可赚取超过500万美元,但由于在国际社会的负面声誉很难找到买家。

值得特别关注的是,自2010年以来,朝鲜的官方媒体如《劳动新闻》和《朝中社》,逐渐加大了对气候变化问题的报道力度。他们开始关注国际社会对全球变暖和气候变化的反应,并定期讨论朝鲜的相关气候政策,大中小学的课程也纳入了气候变化的相关议题从而使公众对气候变化议题的认识也得以提高。这反映了朝鲜政府对气候变化问题日益增加的关注,以及在国内推动公众参与的努力。这大概也是我有机会进行这次授课的机缘了。

开讲

在正式讲座前一天还出了个小插曲:虽然我被告知参与者都有基本的英语能力,并且讲座时还会配备当地业务能力突出的英-朝交传译员,但出于方便学员理解的考虑,我自作主张地在ChatGPT的辅助下制作了英语/朝鲜语的双语版PPT打算投屏使用。朋友听说后颇感歉意地制止了我:“ChatGPT的语料库和算法训练都是基于韩语,无法支持朝鲜的语境语义理解。比方说North korea的AI直译是북한(北韩),但我们在跟朝鲜方面对话的时候必须用조선민주주의인민공화국(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来指代。我们一定要避免任何危险的措辞。”

没有办法,我只好删去了PPT中做好的朝鲜语部分。

在讲座当天,我早早登录了Zoom界面。当参会者的画面加载出现时,我有一种奇妙的错觉,仿佛自己瞬间置身于一部90年代国产电视剧中:一个“U”形布局的会议室,两位穿着灰黑色的“朝式中山装”(兼具中山装和苏联制服元素的朝鲜特色正装)的中年人坐在横排的主宾席上,戴着眼镜,桌子前面横放着透明亚克力外壳的朝鲜国旗桌牌。在“U”型会议桌中间有一块空地,摆放着一大簇鲜艳的假花,其中隐藏着一个只露出镜头的投影仪。左右两侧的竖排会议桌前坐着约十来人,男女比例大约为7:3,男士们穿着统一的灰蓝黑色制服,而女士们则穿着更活泼的颜色,如大红色和浅棕色的呢料外套,梳着类似于90年代国内最火的电视剧《渴望》中女主角的发型。在左右墙边各有一排散坐的参与者,看起来像是助理或秘书的角色。所有在场人员都不苟言笑,看上去氛围十分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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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授课界面截图 / Zoom截图 

主持人做完开场白就轮到我的环节。我开始用朝鲜语打招呼,并在自我介绍时还分享了一些我之前在朝鲜拍摄的照片,试图活跃气氛并拉近与大家的距离,然而所有人依旧不为所动面无表情。我内心略感尴尬,索性决定最小化Zoom页面,专心对着PPT开始我的分享。

在整个过程中我刻意放慢了英语语速,不仅是为了照顾翻译,同时也努力在说每句话之前先在大脑中“过审”避免犯政治错误(例如翻译在事前跟我沟通时告诫说,我不能惯性脱口而出用”North Korea”来指代朝鲜,对朝鲜人来说只有一个“Korea”)。我能听出这位朝鲜翻译的业务能力虽然十分优秀,但也不时有一些思考的卡顿,我猜她也面临着与我相似的挑战,即如何将国际社会的经验进行“本土化”的解读和诠释。

我在分享中结合朝鲜面临的几个主要挑战,系统地分享了以中国经验为基础的案例分析:比如通过“三北防护林”项目阐释了植树造林的成功经验;通过自己之前参与的新农村建设试点项目,分享了可持续城镇化的实践;还以家乡郑州在2021年的暴雨内涝事件为例,表达了跟2021年朝鲜在同期面临的洪涝灾害事件的共情,进而介绍了灾害应急管理的有效经验。

然而,正当我讲述能源转型与能源安全案例时,意外突然发生了,公寓突然跳闸导致我因为无法连接Wifi掉了线,而且因为过于紧张慌乱,我花了五分钟才连上手机热点重新登录。

面对满屏错愕的学员,我以一种幽默的口吻说:“你们看,我刚刚情景演示了一下能源安全的重要性。”翻译先是自己扑哧一笑,然后用朝鲜语转述我的话。在我看到几位参与者克制而友好地微笑的同时,气氛变得轻松愉快了些。

大概一个小时的分享到了尾声,我用期待的眼神看向大家“有什么问题或者反馈,欢迎大家一起来交流”。坐在主宾位的两位领导依旧面无表情,我看到有个别参与者目光对视了一下,然后又迅速低下了头,接下来就是长时间的沉寂。主办方的朋友在聊天框里告诉我,他们不习惯这种形式的公开讨论,通常会在活动后几周用书面的形式经由外交部审核后把提问或者反馈发给我们。但我看到每个人都在认真做笔记,这说明他们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于是我热情地跟大家道谢告别,退出Zoom,仿佛完成了一场穿越。

尾声

几天后,朋友发消息给我: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今年朝鲜会从国内派团去参加COP28,坏消息是他们的行程因为签证的问题被推迟了,我不确定你有没有机会在迪拜见到他们。

我脑海里突然响起楚门的世界里那句:“外面的世界比我虚构的世界更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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