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那一代流水线女工现在怎样了?
来源:@谷雨-腾讯新闻
27年前,14岁的邬霞从四川农村老家来到深圳,成为一名制衣厂女工。16岁,她躲在工厂宿舍的铁架床上用笔写作,25岁收获关于她的报道《打工妹痴迷言情小说,手写300万字》。在深圳《打工文学周刊》创刊号上,邬霞发表诗歌《吊带裙》:一个熨烫成衣的女工,那是她的自述诗。她被划为“深圳第三代打工作家”,获得过深圳青年文学奖,出了三本书,还参演了纪录电影《我的诗篇》,电影荣获上海电影节最佳纪录片奖,她上了电视,参加了电影节,如明星一般走红毯。
但热闹之后,一切就像从未发生。如今邬霞41岁,和父母以及两个女儿住在深圳城中村的一栋二层小楼,二楼房顶漏风漏雨,一家人都挤在一楼的唯一一间卧室。一晃27年,从14岁到41岁,她成为打工妹,又变成打工作家,进厂又离厂。她曾经拼尽一切,就是为了逃离工厂,逃离打工的痛苦。工厂都消失了,她的恐惧还没有消失。
那是工厂时代的“打工”,工人不是与机器一起工作,而是成为机器的一部分,机器不知疲倦,他们也要不知疲倦。对邬霞来说,工厂唤起的记忆,都是关于恐惧、无助以及逃离的渴望。从14岁到18岁,一个小孩像大人那么做工,她哭了两百多次;深更半夜,所有人都睡了,她在冲凉房换上终于不是工衣的新裙,一个人转圈;她还试图跳下五楼的窗户。
在《中国女工》一书中,车间管理者给痛经的女工发不知名的止痛药片,防止她们离开身边的机器。疲惫的女工在夜晚尖叫醒来,因为人毕竟不是齿轮不是螺丝不是机械臂,而是会做被机器吞噬的梦。而那段烈火烹油的日子,也被誉为深圳手外科的“黄金年代”。一位深圳的手外科医生,在出席联合国劳工问题论坛时,说他10年里做过大约4000例断指再植,相当于每天一例。
我们总要做些什么拯救自己,于是邬霞开始写作,午饭后她匆匆跑过甬道般的天桥,凌晨两点她苦熬着不睡,都是为了写,每天她要密密麻麻写满八页纸。她写那些富家千金的故事,写那些不用做工还有人爱的人生。想象越是贫瘠,渴望也就越是强烈,因为最能激起一个人愤恨的,往往是他自己的命运。
邬霞试过一切办法逃离工厂。她去应聘文员,最后当上了仓库管理员;她购买了《剪报致富秘笈》,将报纸短章剪下寄给收录的文摘,心心念念以此赚钱;她和妹妹租下商场的柜台,但商场开张不久,承包方就卷款私逃;她学过烤鱿鱼、铁板烧;有人要带她去香港卖奶粉赚大钱;一个文友让她贷款十万理财,还有一个教她办几张信用卡来回倒;她试过拉群带货,但拉来的文友不仅穷还无聊,在群里发算命链接;她也试过直播唱歌,两个小时分账0.7元。
写作也没能改变她的命运。打工文学带不来钱,她一共出版了三本书,第一本不必说了,是西乡街道办的扶持项目,并未公开发售。第二本就是诗集,出版社说销量超过5000册就有版税,她到现在都没收到,那就是没有卖到了。去年,邬霞出版了第三本书,是一本非虚构文集,将工厂往事与一家人的深圳故事融为一体,一位搞音乐的年轻人自告奋勇拿了100本去卖,回头就跟她说,姐姐,没想到这书比我的专辑还难卖。另一位打工作家和她交流经验,说卖书难过卖猪肉,她深以为然。
到第三本书出版的时候,出版社让邬霞签两千本签名本,她自购完10支金色签字笔,银行卡里只剩100.99元。她是打工作家了,被介绍去一位散文家的公司上班,第一件事是给散文家刷鞋。她抱着手稿去联系出版,对方说,要不给你介绍一个大款,至少四十岁。她说,我不漂亮。对方回,你也不丑。
“好多次,我心里好恨自己。我不是跟他们说一定要成功吗,为什么就是成功不了。”邬霞说,她不是没努力过。那么继续打工呢?过去有人劝她,应该继续去不同的工厂做工,这样才能丰富她的经历,拥有更多的素材写出更好的作品。她知道这是对的,但就是做不到。
“我想过,但还是……好像没有勇气再去打工了。”邬霞淡淡地说。她以为文学可以帮助她,但文学不可以,她失败了,但她并不后悔。前半生的打工生涯带给她的恐惧像怪兽一般盘踞心底,她经历过,也看见了打工带给邬家每个人的痛苦,她的母亲有一双变形的手,她的父亲被扇过耳光,而妹妹在不得不再次打工的时候,对她说,姐,我害怕。一想到工厂,身体里每一颗细胞都在对她喊,快跑,快跑!后来的岁月,她只是希望藏得越深越好。
如今,邬霞所有工作过的工厂都已不在了,要么倒闭,要么迁去了东南亚。工厂叙事让位给了送快递送外卖的零工经济。打工文学已经不流行了,邬霞说,现在流行的是送快递送外卖的作家,大家不说工厂的事了。
现在作家邬霞在参加自考,《系统集成工程管理》,她要当工程师。好厚一本书,她天天看,越看越不会。有了工程师证书,落户深籍就有了资格。她有两次考试机会,第一次已经考砸了,大女儿明年就上初中,没有户籍只能上私立中学,她还剩一次机会。
一切只能如此了。人生就是这样无可逃避,不得解脱。并不是所有的难题都能解决,所有的代价都能偿还。在深圳这座特大城市,转瞬即逝的三十年,工厂出现了,他们进厂打工,工厂又消失了,他们随波浮沉。而那些遗憾、痛苦、不甘、难以痊愈的创痕从未放过他们。只是时光短暂,一家人还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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