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错误》:对原著的时代错位,与余华的精神合一

谈一谈个人的看法。

《河边的错误》用16mm胶片还原了九十年代电影画面的质感,配合服化道,强调了九十年代的时代特性。这服务于它的主题,即对社会大变革节点中一代人内心状态的表现。

而从成片的表达方式来看,它又是一部主观性极强的电影,将重点放在了绝对主角在时代节点中的内心反应之上,展现其无望的痛苦,相应地淡化了更具体的社会描绘与人事交互。对于后者的表现,导演魏书钧更集中地投注在了序幕的“幻觉”之中,给出了一些具有指向性的暗示,其他则由片中设置的年代而“不言自明”。考虑到余华原作中极其锋利的特定现实批判性,为了上映成功,这种“突出痛苦本身”的改编势在必行,故事年代之于原作的后移上也是同样的目的。

如果以现实主义眼光去评判这部作品,显然会有些文不对题,但它突出的黑暗情绪,人物向着绝望河流的堕落,在结合其时代背景的情况下,依然具备了对原作精神的继承,甚至还有了一些“年份推移,事情更迭,而人的结局不变”之意。

曾经的时代中,社会形态相对封闭,思想价值观也更为统一,每个人都活在极其简单的环境中,都拥有明确而不变的人生目标。而随着时代的变化,思想变得多元化,与曾经方向并不一致甚至背道而驰的价值观开始涌入。这似乎带来了思想可行性上的积极改变,但对转折点的一代人来说却无异于既往人生信念的坍塌,此前的所有人生都变得再无意义,而自己又很难完全抹除旧痕迹而适应新事物,找到人生的积极新方向。由此,他们只会陷入到消极与迷茫之中,受到旧时代破碎下既往成绩与追求的无意义,又在新时代的世界中找不到自我定位。

朱一龙饰演的警察正是代表,他生活的县城很小,具备了“简单”的旧时代象征意味,他的“正义”与“立功”也在不同层面之表现出了一种纯朴的传统价值观与人生信念。然而,凶杀案引出了事情背后种种的迷乱与癫狂,其中的人们既受到新时代的影响而情感爆发,也展现了其身处新社会中的疯态,这种黑暗的状态才是他们在时代切换后的唯一结局。随着对它感受的愈发深入,朱一龙自己也逐渐进入了相同的状态,理性逻辑与人生价值观逐渐被不受控的感性情绪与原始本能所取代,并且只能以杀人的形式落地,这正表现出了时代节点上一代人迷失于夹缝中的迷茫、混乱、癫狂,找不到更积极光明的出路。朱一龙自己也在调查中逐渐变成了案件相关人们的同类,理性的明确思想让步于感性的复杂情绪,其迷乱更是以精神病的方式得到呈现,分不清现实与幻觉,因为二者实际上根本就是一体,现实同样是幻觉里的黑暗。

对客观事实中案件真相的有意模糊,是精彩的一笔,在主观化的架构中非常合适。它是朱一龙旧时代警察的工作目标,也是其获取表彰的必需倚仗,成为了“简单明确”的目标,但它在复杂混乱的新时代中则必然无法揭露自身真相,无法带来这种“明确”,这就意味着曾经单一人生追求的破除,同时,其“谜底”的不揭晓也让朱一龙彻底陷入了永恒的迷惑之中,象征着他这一代人到最后依旧不可解的迷失。

关于朱一龙的理性,它在案件追查的层面体现为导向凶手真相的逻辑,在个人生活中则是查案中“正义执行“与“建立功绩”的理想、目标、信仰,是他基于既往时光的人生观。前者对接他的查案能力,后者则把握他以查案为载体的人生信念。由此一来,无法探查案件真相的逻辑丧失便对应了旧人生观在时代前进之中的倒塌,让他走入了理性反面的感性,而其废墟带来的原始情感反应则必然是消极的黑暗一面。旧人生观不存而新人生观难立,人物就此失去了其引导掌控,而取代它的感性本能让其不受控地自然发展,在抗拒进入“人生废墟”之新时代而不得的情况下完全倒向了癫狂的毁灭。

在小男孩出现的序幕里,我们既可以把他看作此后在现实中的那个儿童,而以此处种种不合常理与非现实感的氛围而言,这则更接近于朱一龙的“幻觉”,或与之等义的意识化段落,并在序幕与正片的衔接中具备了现实与幻觉的合一。而几乎全程持续的后方跟随镜头,淡化了小男孩的面貌,也让观众与他保持在了同一视角,更加强了他对主角朱一龙(主观性极强的本片中的唯一视角)的同等性,甚至其本身就像是朱一龙自己在幻觉中看到的第一人称画面。电影给出了非常多的核心元素。戴着大壳帽的孩子追击着几个“犯人”,穿行在破败的老式办公楼中。他的打扮无疑对应了朱一龙的警察职业,这一幕也就说明了警察之于朱一龙的真正意义:并非简单的工作,而是少时即萌生的理想,与其追凶行为代表的“履行正义”高度相关。

同时,充满旧时代特征的楼道呈现出破败的景象,显然成为了其时代状态的象征,也让朱一龙的“少时梦想”在此刻失去了意义,就此被赋予了关键的定性。一方面,男孩来自之于成年朱一龙而言的“曾经”,对成年朱一龙的时代来说已经破败,连带着理想与信念也一并变成了老旧的残破存在。同时,他又是“新时代下新生的小朱一龙”,更加凸显了朱一龙在新时代中的必然悲剧:无法真正以拥有新时代世界观的状态融入其中,正是序幕结尾展示的“进入新时代是废墟,退入旧时代同样是废墟”的夹缝状态。

这一幕可以看作朱一龙的幻觉或类意识世界,孩子成为他自身的投影。在开头他显然就已经意识到了自身固有理想信仰的“不合时宜”,由旧时代赋予的精神与思想变得残破,在新时代中不再可行。而此刻背景里持续的白噪音,则成为了正片中“磁带”的幻觉化延伸,同样扭曲了后者代表的“现实罪案证据”之意---其内声音理应可以导出案件真相的磁带,在此处便已然没有任何有效信息,它终究是不可知的。甚至在后面的段落中,磁带的声音本身就带上了感性、迷幻、茫然的状态,而其作为查案物证对应的“正义执行精神”与“逻辑理性求证”也终究落空,从序幕的幻觉到最后的现实一直都只是模糊的白噪音、迷幻的呓语、漩涡般的《月光一》,是朱一龙无法用理性把控与了解的“不可知”,即人性本能的黑暗面,甚至将他自己吸引进那个漩涡的“河流”之中。

序幕中,客观理性的逻辑证据“磁带(白噪音)”变成了模糊感性的“不可知”,意味着朱一龙在开头即存在的内心本质状态,这也让幻觉--开头与全片中所有---本身变成了属于朱一龙的唯一现实。而幻觉的具体意义也在后续得到了展现。在幻觉的最后,男孩打开了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这带来了一种变化:门后空空如也,他在错愕与恐惧之中后退止步,镜头中的外界则是拆迁中的街道废墟。门阻隔了内外两个时代,内部是残存的旧,外面则是“拆旧”后的新,拆迁的画面更是具有鲜明的八九十年代特征。这暗示了朱一龙的一切,他知道自己被迫进入一个新的时代,因此想要退回身后的旧时代,却不可避免地被继续推入新时代之中,而旧时代也已经残破,行将被拆除。

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的“新时代”也同样是废墟与阴雨的环境,连阳光都在刻意的调色中显得灰暗,这正是朱一龙产生抗拒却又被迫进入的存在,是对他而言的新时代氛围---旧的世界拆除了,新的楼宇却没有建起,存在的只是废墟的“不剩分毫”,有毁坏却无重建,找不到重建起来的“新信念与新目标”。这种毁灭式更新的环境经常出现在人物尚未崩溃的前半部,正是“时代变化”主题的典型象征,且频繁被朱一龙所凝视,如同他对案件样貌的凝视与感受一样,逐渐被其展示的“残酷现实”而影响,走入黑暗的河流。

如前所述,这一段既是幻觉也是现实。而朱一龙在这里的状态则是“恐慌”“畏惧”的感性情绪,是对于时代转变的消极态度,也是在门两端找不到自处位置的进退无当之混乱迷茫,以及最终跌入新时代黑暗深渊的堕落。这些都与可控制行为的理性无关,完全是本能反应的感性与情绪导向,这才是人的本性,其引导出的更是对于新旧时代变化的本能心理反应,就像开门瞬间完全出于条件反应的止步,也更偏向于消极的一面。他所有得自于身后“门内”的思想、信念、目标,都随着自身所处的楼道环境将拆而破败,其支撑起的理性与逻辑也就难以作用,对眼前“门外”则只有抗拒带来的畏惧和恐慌这种原始消极情绪,这种感性的本能反应必然是他难以掌控的,并在对自身理性控制的弱化之中逐渐被其引导而进入疯狂。此时,旧有的理性无法奏效,因此陷入以本能行事的感性,而无法自处于新时代的状态让感性必然倒向恐惧与绝望的消极一面,逼迫人走向迷乱和失控,引导出以凶杀案为代表的种种黑暗行为。

朱一龙无法用理性掌控自己的内心,也就不能判断与自己同时代的同状态之人,无法用理性逻辑去分析对方原始的感性黑暗。对方拥有着时代夹缝里的迷茫混乱,他对此无法了解,甚至自身的本质实际上也是同样混乱,只会反过来被其影响而愈发显化。涉案人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朱一龙也不能用理性去理解他们的“无法控制”,自身同样逐渐“无法控制”。他得到的只是反向的“被改变”,愈发接触并了解到自己一代人的命运真相,放弃“不出门”的抵抗,接受时代变幻的命运安排。即使幻觉中的小孩抗拒走出楼门,也终究是徒劳的。

在序幕的结尾与正片的开头,导演通过小孩朱一龙与成年朱一龙的衔接,强调了这种“必然落入疯狂堕落之感性的人性消极面黑洞,必然迷失于新时代”的宿命:你可以用幻觉中的非现实形态得到暂时的止步,到了现实里却已然身处于“门外”的废墟阴雨世界之中。进一步地说,通过“拆迁”的细节,导演更是定义了“命运给予者”的人为官方属性,决定时代切换的决策者才是最重要的“宿命”。事实上,原作对主角赋予的名字已经说明了问题:“马哲”。这既是一种理性思维下的哲学,也是旧时代痕迹极重的“至高精神信仰”。随着电影的发展,马哲失去了个体性,而是与所有涉案的河边之人同化成“受害人与凶手的合一”,于是也就不再是“马哲”其人,更不再拥有其对应的理性与“旧精神”。

在正片的第一场戏,导演始终保持对表面行为的削弱,强调了表层内容的“旧有”属性。警察们坐在一起开会,“强调工作精神”与“交报告”的言谈,上下级相处的风格,包括对称构图下的“规整纪律感”,办公室的环境陈设,都带有鲜明的旧时代感,领导在办公室打乒乓球的细节都还原了当时很多单位机关摆球案作休闲娱乐的状态。这正是朱一龙的理想之地。然而,关门时乒乓球员的老洋画却暗示了此间一切的“旧感”,持续的雨声更是将室内笼罩在方才废墟的“被拆除中”大环境之下,此间老屋便成为了序幕幻觉里同样风格房屋的前置存在:一样的环境,尚未被拆除却已经不远。这也带来了朱一龙的际遇变化,此时尚且保持了表面上由旧日思想信仰支撑的理性逻辑,生活留在了旧时代,却即将被迫面对迷乱黑暗案件的“拆除”,被抛入外界的废墟。

这也迅速作用到了剧情中,朱一龙被调离了本局,发配到电影院做临时办公室,其已然遇到了“旧环境拆除”的具体影响。可以说,从电影的开始部分,导演就已经将不情愿的他抛入了“旧时代的毁灭”之中,只是留下一些不同程度的暂时性避难所,对应着他对此结局的抗拒之心。首先是幻觉里的楼房,然后是警察局,由电影院的环境塑造而建立又一个“旧环境”:他们点起了灯,给电影院进行清洁,整理出了这个颇具旧日放映厅风格的环境。

然而,这次也必然是不可持续的,且程度愈发进展:电影院本身的“造梦”属性已然不够现实,而在这一段的最后,朱一龙看到的也依然是外界的废墟,他没有走出“门”,却意识到“门外”的存在。镜头随即给出了朱一龙在潜意识中对“门外废墟”的反应:幻觉中的河流。它是案件的发生地,包含了凶杀背后的感性消极黑暗面,正是朱一龙和同时代人对“新时代废墟”的唯一反应,也给幻觉赋予了“黑暗河流”的悲剧属性。这种反应马上变成了河边的现实:老人被杀,画面中却只有凶器而无杀手。这一幕的设计富有含义,老人的死亡意味着“旧时代老人”的悲剧命运,而凶手的非个体性则让具体个人的“行凶”属性淡化,后续出现的所有涉案嫌疑人都以“旧时代人”的属性而与老人形成对等,成为了“河边的受害者”。

河是他们沉入其中的必然命运,杀人的凶手、涉案的人员、探案的朱一龙,都会以各自的方式接触并深入其中。在凶案发生时,导演继续用的背景音和相应的磁带要素,进行着“主观幻觉”与“客观现实“的表达:朱一龙心灵反应中的主观河流中响起《月光》,随后延伸到了现实里的河边凶案,让朱一龙对新时代废墟的潜意识反应变成了“促成杀人的堕落混乱反应”,他与凶手达成了对等,也暗示了其幻觉里的认知和感性必然走入现实的命运。随后,《月光》变成了现实里的磁带,朱一龙关掉了机器,暗示着此刻他对“走入现实”的抗拒,但取而代之的是此前废墟环境的雨声,又一次抵消了他的行为。

在调查阶段,凶案中以证据出现的磁带,更是“《月光》不可停止,幻觉必然走入现实”的力证,幻觉里的消极感性情绪会变成现实里等同于杀人的失控混乱之堕落。它响彻在现实的播放机器之中,内容却是“歌声会在b面响起”,对应着连接现实与幻觉的《月光》,而声音的间或模糊也虚化了现实的确切感。由此一来,魔幻的语音,“河边”的音乐,声效模糊的磁带,一起组成了“主观幻觉中河流”导出的外部现实,与前者拥有同样的属性:音调显示发言者的感性大于理性,《月光》是感性抒发的艺术,模糊则是对“确切”的淡化。在查案中,磁带的声音伴随着朱一龙在黑夜中看到的未知身影,其身份的不确定象征着一代人的群体,与镜头中接替其入画的朱一龙一起成为了持续播放磁带的笼罩存在:车内视角之下,朱一龙和不可知之人都被前挡风玻璃框了起来,成为了车内播放磁带--感性世界---的“其中之人”,从幻觉进入现实。包括《月光》第一乐章的选曲,都有着重复而沉醉迷幻的旋律,如同证物磁带里女声的迷幻一样,逐渐引领---甚至隐隐逼迫---着朱一龙从查案的理性状态出发,沉入了“凶杀现场之河流”的感性黑暗漩涡之中,同时也强化了磁带赋予环境的“迷幻癫狂幻觉”之意。

类似的群体宿命暗示性在第一阶段还有很多。凶案现场河边的第一个镜头中,前景里是一根横亘的枯枝,而调查疯子家时的外景镜头里前景同样有一根晾衣绳,死者、凶手、朱一龙、疯子一家都由此被“框”在了一起,处在“凶案现场“之中。这两处构图非常有趣,河边是杀人案的地点,村屋则在后续情节中被揭晓为性虐鞭打地点,是又一个”凶案现场”。而枯枝和晾衣绳在形态上都类似于鞭子,前者更在高潮的河边中成为了朱一龙手中鞭打他人的工具。由此一来,这两个构图事实上已经抹除了此刻朱一龙的行为意义,将他笼罩在了庞大的“感性疯狂黑暗面的毁灭欲”之中。此时的他虽然在用理性逻辑调查案件的真相,一切却是由感性导致的失控所引发,他必然无法成功,自己也因其笼罩而被同化。

此外,在尸检的段落中,旧经典歌曲伴随着凸显极端扭曲的伤口画面响起,意味着后者动机与前者“旧有过时”的关系。随后,朱一龙再次到河边,遇到了傻子,傻子的非理性状态与疯子相同,又与凶手跨时空地“共处一地”,映射出了凶手的非理性,这也是出现在河边的---包括朱一龙在内---所有人的状态。傻子玩着河里的蓝色衣服,朱一龙脱下蓝色衣服靠近他取证,回来时镜头的构图中心给到他的衣服,也是同样的表达:此刻的他像对方一样脱下了“理性”,便已经与傻子具有了共性,虽然他在返回后还是穿上了衣服,但这不过是一种对宿命的暂时抗拒。

值得注意的是,第一起凶杀案现场中的朱一龙向一个小男孩许下了“让你看看凶手长相”的承诺,后者拿着手枪玩具,其正义感让他成为了朱一龙“梦想形态”在新时代的化身,也对应了序幕幻觉里以男孩形式出现的自我投射。然而,朱一龙最终无法依靠旧日的理性逻辑,只感受到了凶手失去旧日信仰的非理性疯狂,自己也同样变得如此,被融化进了“未知的凶案谜团”而非厘清凶案真相。随着自己失去曾经理想,他就无法对作为“新时代中自我”的小孩与其代表的自己完成承诺---他向新生的自己保证达成正义目标,却最终落空,这意味着他于新时代“新生”的不可能,因为即使新生也依然只是拥有旧理想的旧日存在。

在查案时,朱一龙经常无意识地哼唱着旧日的经典歌曲,作为现实中比较明显的“落伍旧时代之自我认知”的表现细节。他通过理性逻辑逐步顺着线索前进,但如前所述,作为线索的磁带其本身却恰恰就是通向“感性黑暗世界”的入口,从幻觉里的“河流”到现实里同样失控的声音和漩涡般的音乐,化为磁带现身的凶案现场与进入现实空间的河流。因此,朱一龙顺着它一路向前,进入的也必然是“河流”,磁带本身的意义也会从理性的证物变为相反的存在。

随之,在磁带声音的伴奏与暗示性的“引诱影响”之中,朱一龙遇到了磁带录制人,疯子,傻子,抒发感性的诗人,所有人都出现在河边。值得注意的是,每个人在河边的时候,导演都故意地省略了对其行为动机与想法的明确展现,只是给出了状态和情绪。傻子自不用说,此前比较正常的诗人也同样一反常态地沉默抽烟,镜头只是对准了他迷茫的表情,以及风吹山林时带来的一种只可意会的萧瑟惆怅。在拥有“凶案”真相--也是该时代人命运真相---的河边,他就是不可由理性查探,甚至没有理性的,主导行为的只是感性上的负面情绪,其不可知、迷茫、对自身命运走入萧瑟的惆怅,便是真相的全部,并引导出了堕落黑暗的极致:河边的死亡,先是凶杀,后是诗人的自杀。

特别一提的是,诗人的出场是在众人心不在焉的朗诵会上,他自己投入地念着八十年代盛行的诗歌,周遭却已经处于九十年代,这是“一心赚钱”的时代,他的文艺追求与当时诗歌的境遇一样变得不合时宜,但他却只能在旁人的轻慢中继续朗诵,因为他只能做这一件事情,最终送出言不由衷的锦旗,让朱一龙意识到他们二人在勉强顺应社会环境时的痛苦,并在对方眼前自杀。

事实上,这些人的真实内心世界一直都是被故意隐去的,我们看到的不过是无法以逻辑捏合出结论的只言片语。这似乎弱化了他们涉案的合理性,却恰恰指向了真相:逻辑对应的理性,而引导他们的是感性的黑暗面,即是不可查知的混乱存在,是本能反应之下的疯狂、失控,乃至于自毁。这也作用到了不断查案并接触到他们的朱一龙身上,同时愈发投射到更贴近现实的环境之中。他发现了一个依然不可知面目的嫌疑人,此时磁带中响起了旧日的相声,比第一个磁带更日常化,声效却同样模糊不清,以其属性而引导出了“对旧日不再之反应带来感性化堕落”愈发倾向到日常现实的转变,变成了此刻朱一龙眼前嫌疑人的内心状态。而音乐与磁带声音停止后接班的“废墟雨声”,也由其日常化的环境音而同样强调了“人生废墟”这一现实命运。

同时,朱一龙受到的影响愈发剧烈,这一点同样愈发投入到了现实之中。第二次出现在旧日环境的警察局之中,他听到了领导对他“三等功”的提及和鼓励,旧日理想的成功却带来了乒乓球的散乱落地,此前乒乓球塑造的“旧日环境”被破坏,并投到了他的眼中,形成最明确的影响。随后,影响更加剧烈,他找不到自己的三等功证书,给领导写的案情报告也被否决,执行正义的理想信念遭到了无视甚至贬低。在此时,他对自身环境”落伍之不可延续”的感受愈发深入。镜头从他的身后出发,形成了对眼前工厂的观察,女人们嘲笑着彼此“大波浪发型”的过时,而他对此的反应则是迷茫的--在对“一代人落伍“的感受中,从中查案的理性思考已经让位于感性的情绪反应。细节上,此阶段里查案现场的朱一龙更多地出现在了“被框中”的构图中,暗示着他在查案进程中愈发感受并受其“笼罩影响”的“旧时代不再之环境”,与场景中出现在言谈到假发证物里的“大波浪”产生交互。明显的旧环境破坏则是电影院,此前暂时修复的“办公室”终于被拆除,成为了落后时代之“废墟”中的一部分。这是导演对主题的表达,或许也是对电影在当代境遇的态度。

旧时代环境的损坏与“过时“,让朱一龙失去了旧日的人生目标与生活环境。他的行为也愈发外露地感性化起来,看着作为逻辑支撑的证物磁带陷入了迷惑,反而逐渐受到其感性影响

,进入了它非证物一面的“迷幻旋律与语言之漩涡”:顺着磁带的线索追查到现场,伴随着鸭子的身影与声音,暗示着此刻朱一龙对喂养鸭子的老太太即将产生共通。随后则是其共通的更进一步,他不再理性地思考案件,而是与凶手和受害人一样,先“体验“鞭打,随后自己进行鞭刑,变得疯狂起来,激发了内心中引导虐待与毁灭的性虐之欲望。标志性的瞬间是,与“磁带”相同的证物“投影仪”熄灭,可知的案件内容由此消失,而电影放映设备营造出的“旧日世界”(以其非现实的“造旧日之梦”性质呈现的立功画面,以及与立功相关的“旧日理想寄托之查案“证据)也就此消失。随之,朱一龙不再是想立功的查案者,而是直接陷入了案件世界中,这个世界由放映机熄灭带来的旧日虚幻破灭而引出,而他则成为了在其中的受影响者,以“受害“和“害人“并立的心境参与凶杀案件。

在放映机熄灭的瞬间出现的这一幕,模糊了幻觉与现实的边界,也让后者具备了前者的氛围:他成为了河边众涉案人的参与者,甚至是死者老太太的鞭刑者。随后,画面回到电影院,似乎从幻觉回到了现实,却有着别样的意义。这里的环境完全不同于“癫狂幻觉”的河流,反而更接近此前“日常现实”的电影院,这也在强烈而首次出现的“回到现实”感之段落切换中得到了表现,随后的“惊醒”更明确赋予了它“现实中入睡之梦”的独有属性。事实上,这是朱一龙此前试图躲入的暂时性旧时代,是即将拆除而暂时作为警察办公室的电影院,也是他试图让自己相信的“现实”。而到了此时,放映机已经熄灭,电影对“旧日世界”的造梦也必然地结束,他所处的现实终于完全褪去了所有残留的旧时代痕迹,他再无地方可躲,意识到电影院承载的世界不过是自己主观认为的虚假”现实”,是一场无法延续的美梦。

此前,他看到的只是电影形式的“立功”,其形式即是非现实的,银幕悬浮空中的状态更是如此,现实里则只有始终未能找到的立功奖状。而马上出现的一地乒乓球再现了此前现实里的“旧日不再”。梦境中突然出现了河边燃烧的放映机,毁掉了电影里实现旧理想的“立功”瞬间。这标志着电影作为“虚幻旧日”的结束,哪怕暂时性的逃避之所都就此消失,朱一龙已经不再是序幕里看着新时代废墟退后的男孩,身后的旧楼已经崩塌。同时,悲剧性的“河边“幻觉开始入侵到了他的美梦,将之完全撕碎,随即促使他在现实中被迫地面对新时代世界,从而完全让现实里的自己与幻觉里的崩溃重合起来。幻觉的悲剧投射进了现实,幻觉也成为了现实,带来他的黑暗宿命最终落地。

到了此处,“旧日美梦“的虚假“现实”被剥开,“电影”在放映机熄灭的一刻已经完结,只留下了一片废墟的新时代之客观现实,即是他真正醒来后的世界。旋即,朱一龙再次从电影院醒来。在“河边”黑暗幻觉失去“旧日美梦”制约的情况下,现实里的朱一龙终于被其同化:离开电影院,辞去警察工作。显然,他已经完全意识并接受了旧时代消失之下自身旧人生的不再。放映机的燃烧与旧日虚影的破灭让他必须回到真正的现实,其疯狂也失去了一切可以逃避与缓解的途径。而在另一方面,导演也强调了他在新时代中的无所适从。妻子怀胎的剧情构成了对此的表达,我们看到了胎儿的出现、病发,这无疑意味着朱一龙在新时代中的“新生”无望,因为子女被认为是父母的生命延续。

由此一来,电影的最后阶段,我们实际上看到了朱一龙在时代夹缝里进退失据的迷茫混乱,这种不确定的浮空状态就是他的终点。他与妻子唱着老歌曲跳舞期盼孩子降生,对孩子“新生时代”期盼却只能落在墙壁上的天使与婴儿画作中,其“老歌”与“盼新生”本身体现的时代夹缝状态也正是“终究无法获得现实新生”的原因。穿警服的“旧”与一家合影的“新”的并立也是同样的表达。而拍照时背景里的温暖画作,则以其“非现实的美好”而对这种并立做出了悲观的定性,此刻的一切不过是又一场电影般的“美梦”。

而在最后一次的追凶中,朱一龙也没有扭转此前每次遇到嫌疑人时的状态,反而变本加厉地彻底陷入了感性混乱导致的极致黑暗之中。旧日相声的模糊磁带声音中,他进入了磁带的世界,与对方在一片黑暗中互相追逐,控制他的已经完全是恐惧和癫狂,最后向着疯子开枪。他从磁带对应的旧环境中出发,模糊的声音让其连通了幻觉与现实,并具有了不可知的感性,随后进入了旧日的古庙,这只是新时代中旧时代的局部留存,本身也已经如同废墟一样破败。因此,他便身处在了旧时代行将破碎的环境中,唯一的反应便是彻底落入负面感性的疯狂杀人--开枪的时刻,镜头拉近到墙上染血的斑驳天王像,它是即将破败的旧日之影,而其原本正义的身姿被涂上鲜血,更成为了朱一龙的转变象征,身处此间的朱一龙已经无法离开宿命的地狱,只是继续走进了画面外的黑夜,像天王一样迎接破败。

到了最后,朱一龙的理性已经完全丧失,他在现实里的案件交代不具备任何逻辑,反而强调了“我杀了他,那你就杀我”的共同悲剧宿命性。同样地,在幻觉中,他完全将自己埋进了“河流”,不再是从前的河边驻足者,而是成为案件凶手的同类,又一次杀死了疯子。由此一来,疯子作为“嫌疑杀人犯”而变成了被害人,与同样死在河边的被害人老太太对等起来。值得一提的是,在河边,朱一龙看到他想穿上皮衣后怒殴,更是与二人第一次河边相遇时的脱衣顺序颠倒过来:彼时先脱下外衣的是疯子,形成了对朱一龙的“引导癫狂“,而这个颠倒便带来了二人在引导关系上的互换,朱一龙已经不允许别人走出自己所处的癫狂状态,构成了被害与害人者的定性混淆。

此外,老太太面对鞭打自己的凶器主动蹲下受刑,让她与朱一龙此前查案时在村屋里共情嫌疑人的鞭打欲望形成连接,由此强调了朱一龙、未知凶手、死者、被鞭打者、嫌疑人在不同时间与地点中的同一性。此时,每个人物在案件中的各自定位混淆了,此前由“无正面镜头的嫌疑人”暗示的个体性模糊变得更加彻底,伤害与受害也以“自虐与虐待”的sm欲望为形式,由老太太的主动而成为了两厢情愿的关系,由此进一步模糊了二者的定性分界。并且,这些表达内容与凶案发生的河边相结合,更是让老太太的死亡成为了一种潜在的主动自我毁灭,将上述的定性模糊升级到了凶杀的极致程度。每个涉事之人都是本质上的受害者,是在感性的绝望情绪诱发的---以sm欲望为代表的---”毁灭”与“自毁”漩涡中沉沦的迷失与疯狂之人。他们或是直接自虐,即使是毁灭别人也不过是另一种放弃人生的自毁,因为积极的人生未来已经在人生观崩塌的新时代中不可实现,剩下的只有感性绝望之下的放弃自我。

再回到朱一龙的身上,他成为了杀人犯,也会如此前对领导所说一样地成为又一个被害人,包括自杀于河边与坠楼的死者,达成所有涉足河边之人的循环共通,组成了”癫狂受害者”的时代群体特性。甚至在局长的身上也有这样的表现,他身穿着“新”的洋服西装,衣服却依然无法褪去“旧”的红色。早在朱一龙初次看到屋内的鞭刑痕迹时,这种表达就已经出现了。“撅起臀部”与“开始鞭打”的动作切换让他同时拥有了受虐与虐待的双重属性,对应着案件中受害与害人的身份合一,让他在内的所有当时代人在本质上都成为了“自我的毁灭者”,无论是杀人还是被杀都成为了一种自愿的毁灭,因为他们在绝望中别无出路,就像他们即使到了新时代,依然会面临旧日流氓罪的指控。在身份与定位的合一之中,所有人都成为了同时代下饱受痛苦的同悲剧宿命者,组成了“一代人”的群体性符号。

这一切画面都出现在朱一龙的想象之中,形成了他对自己一代人共同宿命的深切认知,自己也同样化进了这个群体之中。同时,在最后一次的河流段落中,现实与幻觉完全统一了起来,意味着前者对后者的同化。随后电影更进一步,完全模糊掉边界,给出了两个属性不明的场景。一方面,朱一龙得到了表彰,这是“旧时代”的成功,另一方面,他又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这是“新时代”的幸福。然而,两处同样的虚化光线弱化了此间世界,让它们成为了不可实现的妄想,且同时作用于其一并辐射到的幻觉和现实。

可以看到,“旧”与“新”直到最后也依然矛盾地并立着。这带来了朱一龙时代夹缝状态的不可消除,必然会让引导凶案---其后所有感性癫狂之非现实场景的起始与代表---的《月光》再次响起的幻觉射进现实,这也是现实与幻觉彻底化为同一环境的含义。他终究无法阻止幻觉对现实的入侵。在序幕中,他尚可以在门的边缘止步,到了结尾的“现实与幻觉合一世界”则无法躲开被自己追逐又反击的其他孩子,被其推入了前方的河流。这一幕事实上成为了序幕的剧情后续与结果推翻:他在门外的废墟前止步,缩回到了门内,在此后续中却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其他孩子猛推一把,终于还是被迫地摔进了“废墟”之河,借此完成了缓解与现实的合一。而在现实中,他最初可以关掉《月光》的播放,在结尾的混合世界则遇到了《月光》的再次响起。现实与幻觉的“抗拒”皆被破解,在二者的合一世界中陷入感性癫狂,坠落进新时代的人生废墟。事实上,如前所述,序幕本身便是幻觉和现实的混合,它作为电影开头已然预言了最终的合一,也敲定了朱一龙的命运:如同序幕用两段展示的那样,暂时的逃避最终失败,人生坠入河流与废墟。

值得注意的是,镜头最后集中在了新生儿的脸上。他的迷茫正是朱一龙的结局状态,其作为“父母生命的延续“,也成为了朱一龙生命的延续与宿命强化:即使完成了“在新时代里的新生”,却依然难阻“迷茫”。这也再现了朱一龙对此前自我投射的男孩承诺落空的表达,后者正是他在理想目标层面上的继承化身,是“新生在下一时代的自己”,却也正是他的命运:下一时代的他也只能拥有旧日的理想,而不是在思想上完全融入新世界,因此只能迎来“无法看到凶手面目“的正义履行之落空,就像他的“新生“之子也依然如他一样,泡在对应“河流”的“澡盆”里。盆中漂起的玩具鸭子与老太太养的鸭子对应,让朱一龙成为了“老太太“,而孩子则成为了“疯子“,进一步加剧了这种时代转换中的永恒不变:两代人都在新时代中拥有了新的定位,实际上却仍旧只是对前时代中“众人合一里某个形式的自我“的重复,而非真的打破合一而得到更新。而作为“新时代中自我化身“在更具象形式上的载体,新生儿对朱一龙的“新生“作用则同样是不成功的,构成了对“男孩”表意的具体落地---或是可能之现实里的“胎死腹中”,或是此刻场景里的“新生却依然迷茫”。

更甚的是,这种“时代推进,痛苦不变”的循环往复,甚至不能由死亡而宣告终结,如果说人们希望用自愿的受虐与被杀来获得无奈之下的开解,这种愿望在这里也被否定了,死亡只是时代不停推进而自身受困中的单纯痛苦,而非从其循环宿命中的离开。这也抹除了案件中所有个体死者借此获得“解脱”的可能性,也与朱一龙依靠生子的“新生”之无意义产生两个极端上的殊途同归。朱一龙对着疯子连续开枪,二人的身影最终消失在画面中,个体性的淡化与开枪的次数预示着此刻由死亡而开解的“众人“,以疯子为合一形态而完成。然而,杀人的枪击最终变成了数量不对的子弹,他的受害与加害合一、所有人物合一的状态终究无法由某个个体的明确属性与事实死亡而宣告完结。疯子在新时代中成为了婴儿而延续其悲剧,因此朱一龙也就无法真的“杀死”他,更创造不了摆脱过去的真正新生自我,而是依然困在与“疯子母子”对等的旧属性中,婴儿是“疯子”而自己是“老太太”,并具备“虐待与受虐”和“杀疯子(作为自己)与被疯子杀(作为老太太)”的毁灭合一。他们只是承受着夹缝的痛苦,无法真正走入全新的时代,这不能以任何形式--“生害子”与“杀疯子”的光暗两极化手段---结束,只能不断循环往复,在每个更迭而来的时代中始终受苦。他们的受困就是朱一龙家里的不完整拼图,似乎已经丢失,却始终会以其残缺的形式回到家中,强调着其人生缺憾的不变。

《河边的错误》让人想到了《暴雪将至》。在后者的结尾,新时代彻底到来,意味着旧时代完全消失。对于余国伟一代人来说,这便是从暴雨到暴雪的极致悲剧结局,而所谓的新时代新生活,就像暴雪中坏掉巴士上播放的新时代宣传歌曲一样,只能飘在众人头上,却不能让巴士恢复行驶,也不能真正地落到他们的人生中。在结尾处,导演的矛头所指,无疑变得更加尖锐锋利了。显然,《暴雪将至》的表达更加具体。工厂体系的破灭,经济制度的转型,下岗潮流的来临,在贾樟柯的《二十四城记》等作品中也有着鲜明的表现,直指向了大方向转变之下个体命运的被无视与被牺牲。

相比之下,《河边的错误》则更加多重,将原始人性的本质定位与时代切换的社会主题进行了结合,将二者结合起来而形成了对“宿命”的表达,由后者的剧变刺激人物,进而促成前者之于人物的本质属性揭开。这让作品既关于人心的内在,也关于环境的外在。出现于这个时代节点,便必然来到河边,这种“阴差阳错”便是他们无法以人力扭转的“错误”,是命运本身犯下的错。

余华的原作小说写于九十年代的变革交界,侧重点则是更早----也是他个人更为关注---的某一震荡时代,它有显而易见的时代社会性倾向。在余华的笔下,他让所有人都变成了疯子。马哲对理性逻辑失去了信心,不再拥有控制行为的理性“思想“,在其无用之中陷入感性的负面疯狂之中。此外,电影里所有相对功能化的配角人物也都更加丰实,余华让幺四婆婆呈现出了扭曲的爱,在旧时代被管控的情爱自由在新时代也不能解放,而是依然惯性地受到一定束缚而处于中间夹缝,还让许亮对真实自我持续地压抑,展现出旧时代中个性压抑形成的习惯,还让钱玲和宏因现实与理想的差异而完全绝望,展示了旧理想在时代变化之现实面前的陨灭。对于这些人来说,旧规则不复存在,又找不到新的规则,被逼成了疯子。

电影将原作的时代舞台向后推移,挪到了下一个--也是相对不那么敏感的---时代变革节点,同时简化了剧情层面的内容,以马哲为主视角,其他人物构成对其主观的影响来源,构建起了主观内心为核的系统。这是属于魏书钧导演的电影逻辑之原创性,同样也引导出了对余华原作的主题精神之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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