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自治、奋斗、性少数 | 对话库尔德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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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任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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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2022年12月23日,巴黎的阿赫迈特·卡亚库尔德文化中心附近发生大规模枪击事件,造成三死四伤(伤者中包含肇事者),三名死者是法国库尔德妇女运动主席埃米奈·卡拉、一名库尔德音乐人、政治难民希林·阿依登和文化中心的常客老人阿卜杜拉·克孜尔。犯罪嫌疑人威廉·M是一名69岁的法国白人,当场被抓捕,他承认自己的行为是出于种族主义动机并声明自己“不喜欢库尔德人” 。调查人员认为该枪击事件是右翼恐怖主义行为,而当地的库尔德社区认为此枪击事件可能是由土耳其政府安排,对法国相关部门的调查方式不满,随之发起抗议,与法国警方产生暴力冲突。

2022年底,我到访法国大东区首府、有欧盟“第二首都”之称的斯特拉斯堡。位于该市的欧洲委员会办公地点欧罗巴宫的对面,自2012年6月25日起,每天都有来自法国、瑞士、德国等地的库尔德人在这拉条幅,以表达释放库尔德工人党创始人、精神领袖阿卜杜拉·奥贾兰的诉求——奥贾兰在1999年被捕后,一直被囚禁在马尔马拉海的伊姆拉勒岛上的监狱中,他于2000年向位于斯特拉斯堡的欧洲人权法院提出诉讼,期望获得减刑。联想到不久之前在巴黎发生的针对库尔德人的枪击事件,我以此事件打开话题,随机采访了在此处为奥贾兰表达诉求的人,他们之中不仅有库尔德人,还有德国和智利青年,其中主要由库尔德青年贾巴尔(以下简称为贾)回答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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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洲委员会办公地点欧罗巴宫的前方,46个成员国的国旗一字排开,其中也有土耳其国旗

支持库尔德工人党的乡镇青年

请简单地自我介绍一下,比方说关于您的出生地、成长和学习经历,又是因何参与支持库尔德工人党的组织?

贾:你可以叫我贾巴尔,我28岁,出生于土耳其东南部,但是对于我们来说是库尔德斯坦的吉兹雷(土耳其东南部与叙利亚接壤的城镇)。我在那里当过电脑技工,此外也喂养自家牲畜,我的生活与大自然息息相关。我在村里读了小学,之后在吉兹雷城里读了中学,我读了三所不同的大学,其中一所在土耳其西部的艾登市,另外一所在安塔利亚市的阿拉尼亚城区,再就是在埃斯基谢希尔。在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有我们的组织,我们通过这些组织来维护我们的权利、解决问题、相互扶持生活并致力于实现社会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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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兹雷所属的舍尔纳克省,与叙利亚和伊拉克接壤(地图资料来自土耳其国防部地图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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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底格里斯河畔的吉兹雷(图片来自吉兹雷政府网站)

我看到在你们的宣传册上标明的协会名称为“国际倡议:给阿卜杜拉·奥贾兰自由——库尔德斯坦和平(International Initiative: Freedom for Abdullah Öcalan - Peace in Kurdistan)”。

贾:其实在不同地方,这些协会的名字各不相同,但是都有释放奥贾兰的诉求。

你们的协会是与库尔德工人党有联系的吗?

贾:其实这并不仅仅是个协会,库尔德工人党并非一个独立于我们人民之外的组织,我们都为库尔德工人党工作,都是库尔德工人党的同情者。我们并不认为库尔德工人党离我们远或是近,我们认为我们都是库尔德工人党之中的个体。因此,我不能说我们是与库尔德工人党有联系的,“联系”表明一个物体与我们之间有距离,我们并非如此,我们与库尔德工人党共同生活、是他们的支持者、是他们的成员。

您是库尔德工人党的成员吗?这是一个政党,您成为他们的党员了吗?

贾:没有,我是库尔德工人党的支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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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贾巴尔一边喝茶一边聊,他回答问题严肃认真,言语铿锵有力,间或露出淳朴的笑容

穿越土耳其和欧盟的边境

您来欧洲的路程是否很艰辛?您是从土耳其过来的吗?

贾:是的,我是直接从土耳其过来的,但是几经辗转,确实是有些艰辛。我从土耳其经陆路,穿过埃迪尔内边境上的铁丝网,进入希腊——既要躲避土耳其士兵,也要避开希腊士兵,那个时期希腊士兵会把不认可的人士直接交回给土耳其,我们为此感到十分担忧。

这是哪一年?

贾:2021年初。

我们知道,经由这条路去欧洲的有很多叙利亚难民,您是同他们一起越境的吗?

贾:不是,我是自己越境的,一个人贩子给我指了一条路,我沿着那条路越的境。

我有一个库尔德朋友,他来自阿勒省,曾在我居住的社区里的一家小吃店打工,说因生活压力他也想偷渡到其他国家打工,我说偷渡之路一定充满危险,可能会被人贩子骗,一定要三思。

贾:确实是这样,有很多不幸的事件发生,不久前我读到过一条新闻,说有一名库尔德人在途中被冻死。这样的事例还有很多,还有那些溺水而亡的……

我这个朋友其实并不具有强烈的政治意识形态,他只是为谋生而想去欧美……

贾:他跟我们的区别是,他是“难民”,我们是“寻求庇护者”。我们并非因经济问题来到这里,是因为我们的生命受到威胁、有入狱之险才选择出走。

您认为是否有人其实是因为经济问题来到欧洲,为能待在欧洲(获得“政治庇护者”身份)而加入你们?

贾:是的,有很多人这样做…… 该怎么说呢,这些人虽然是库尔德人,但是与我们的意识形态和政党毫不相干,也不去维护库尔德人民的权利,他们来到欧洲,谎称自己是库尔德工人党或者人民民主党的一员,从土耳其的检察官和法官“败类”那里制作假文件,佯装成跟我们是一类人,企图获得政治庇护身份。

现在您是居住在瑞士吗?您在那边工作吗?

贾:是的,我住在瑞士日内瓦。我还没有开始工作,但是我打算工作。

您在欧洲有遭遇过种族歧视吗?

贾:有受到过不友好的对待,遇到过态度傲慢的白人,因为我们来自中东,他们就认为我们是宗教狂热分子。我在法国曾被拒绝乘坐大巴。欧洲的安宁离不开库尔德人的功劳,正是库尔德人在与伊斯兰国作战,限制他们向欧洲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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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奥贾兰自由”

库尔德人眼中的民族主义和宗教

您如何看待库尔德民族主义?库尔德民族主义在你们协会的意识形态中处于何种地位?

贾:其实库尔德人的民族主义概念与普通的民族主义概念大相径庭,我们的民族主义不是把我们看作是优等种族、只为库尔德人(谋权利),在我们看来,你们也可以成为民族主义库尔德人——如果你们喜爱大自然,尊重女性,以及对现况(应该是指奥贾兰身陷囹圄以及库尔德人的不公处境)不满,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库尔德民族主义”——事实上,通常我们都不使用这个词汇。喜爱人类、热爱大自然、对生物和非生命体都有所尊重的每个人,在我们看来都持有库尔德人的意识形态。

您如何看待宗教?在你们的理想社会中,宗教将具有何种地位?

贾:我的个人想法是,每个人都可以信仰自己的宗教,正如现在在罗贾瓦(西库尔德斯坦),人们能维持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信仰,并且人们能和睦相处。但是我们绝不能容忍有伊斯兰国这样的极端伊斯兰主义恐怖组织。

如果没有官方宗教,那您觉得这将会是一个世俗化的社会吗?

贾:是的,不会有官方宗教,各方都可以组织自己的宗教活动,每个人都可以维持自己的宗教生活,不会有任何限制或阻碍,穆斯林可以做礼拜,基督徒也可以在教堂里举行仪式,既不会限制某个宗教,也不会把某个宗教奉为官方宗教——如果要制定官方宗教,那也将会是所有的宗教,还有所有的信仰——对,不只局限于那些有经典的宗教。

您个人对宗教的情感是怎样的?亲近还是疏远?

贾:我其实并没有对神的纯粹信仰,但是我相信自然和能量。我不相信一神论,我相信自然给予人们的能量。

据我所见,土耳其的库尔德人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群体,有的人更偏社会民主,有的人则非常虔诚保守,例如我知道有不少库尔德男人会通过“宗教婚姻”的形式娶多妻(土耳其法定是一夫一妻制),这在东部地区更为常见。

贾:这其实也是一个社会学问题,我们不能仅通过一个例子就来评价所有人和事,但是我们的领袖说过“从一刻可以看历史,从个体可以看社会”,我们通过一个家庭或个体也可以找到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法,通过我们所经历的某一个时刻,也可以找到解决过往历史问题的方法。在库尔德斯坦,宗教保守主义也十分盛行,同时,在90年代以来出生的新世代年轻人当中,有很多都没有宗教信仰,这一状况的出现和发展,是对由家庭和社会的压力而形成的宗教信仰和传统的回应。在库尔德人身上还留有祆教痕迹,最接近写作该教经典《阿维斯陀》的语言即是库尔德语——有很多词跟库尔德语的一致。我们是来自此种文化,我们的祖先是米底人,米底王国曾经统治过现在属于伊朗、伊拉克和土耳其的部分地区,之后在波斯人和米底人之间产生了权力斗争——那个时候,波斯人和米底就像是表兄弟,权力由米底人交给同家族的波斯人,此后波斯帝国就崛起了。再回到宗教话题,在我们的社会群体当中,有阿列维派,尤其在德尔希姆地区(大致是现今的通杰利省)阿列维文化传承至今。在那里,早餐之前要面向太阳摊开手掌念一段当地特有的祷文,再拂面——这其实是祆教遗存,诸如此类的事例还有很多。然而那个时代意识形态激进,采取侵略政策,一路砍杀来到库尔德斯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哈里发欧麦尔时代…… 库尔德人接受伊斯兰教并非心甘情愿,而是经历了血腥的压迫。在奥斯曼帝国时期,有针对非穆斯林的税种,仅仅是因为信仰别的宗教,就要被剥夺一部分财产,为了避免陷入困境,就在表面上改信伊斯兰教,而这些人转身就去传播伊斯兰教——有种解释这种现象的说法是:一个人若是被强迫接受了某样事物,那他将更加拥护此事物,就好比当今库尔德人中有很大一部分对伊斯兰教极为虔诚,他们非常保守。因为这更是个社会问题,所以我不认为我能作出深入的回答。

看来即使是建立了你们想要的社会,要解决这些问题依旧并非易事。你们会允许多配偶制的存在吗?

贾:不允许,在这个话题上我们的立场十分清晰,我们坚决反对奴役和物化女性。

愿景中的自治区域

现在你们坚持何种主义?

贾:1999年阿卜杜拉·奥贾兰被捕后转而提倡民主邦联主义。此政治理念反对国家这一政治实体,受到了无政府主义的影响,但与无政府主义的“否认存在”不同,我们支持“创造”。这一先进的政治理念在罗贾瓦已被运用于实践,其社会运作方式也可以在全球推广。阿卜杜拉·奥贾兰像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一般,把新的文明火种带给人世,而他现在也像被缚于高加索的普罗米修斯一般,困于伊姆拉勒岛上的监狱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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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尔马拉海当中的伊姆拉勒岛(İmralı Adası),囚禁奥贾兰的监狱就位于该岛上(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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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国青年说奥贾兰在狱中倍受折磨,近况无从知道,甚至他的律师都不被允许与他见面

所以你们不再想要建立自己的国家了吗?

贾:随着意识形态的改变,自2004年已由求建国改为求自治。

如果建立了你们的自治区,该区域内的其他民族会享有与库尔德人同等的权力吗?

贾:当然会平等,或许他们还会享有一些特殊的权利。我们不会对任何民族、任何少数群体施以压迫、同化或者排挤政策。

你们会要求土耳其人从该区域迁出吗?

贾:在不违反该社会的道德和价值观的前提下,可以依自己所好在那里生活。

奋斗,不只为库尔德人

您对自己的库尔德人身份有强烈的认同感吗?

贾:其实我们通过不断地对外强调自己的库尔德身份来捍卫我们自己(的权力)。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您是否还是愿意生为库尔德人?

贾:是的,我的回答毫无疑问。敌人是如此贬低我们的库尔德身份,以至于在90年代,我们有很多人民曾因是库尔德人而感到羞耻,不愿说库尔德语——因为会被嘲笑,会被敌人打压,甚至会被杀死、被群攻。我们的运动终结了这一状况,从此人们可以自豪地说“我是库尔德人”,无论他们身在世界何处,都可以说库尔德语、肩负库尔德文化和道德。

那您并非以自己的利益为准,而是为你们的人民而奋斗,您有这样的理想。

贾:是的,其实并非只为库尔德人,也是为全人类。我们的运动,并非只限制在库尔德斯坦以内,而是为了使全世界都变得更美好——我们的思想并不止步于“夺回我们的土地”,当我们从迫害中拯救了自己、建立起自由的领地之后,在哪里有压迫、哪里需要有自由,我们就会去向那里作斗争的人们伸出援手。我们的一些朋友,现在就在南美、非洲的一些地区开展工作,协助当地人民走向繁荣。

智利青年:在南美,奥贾兰享有很高的声誉,也有不少追随者,库尔德工人党的一些理念,跟墨西哥的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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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奥贾兰而守候在欧洲委员会对面的,不仅有库尔德人,还有智利人、德国人

对女性和性少数群体的看法

据说在你们的思想当中,对女性非常尊重,给予女性与男性同等的权利。

贾:我们的领袖阿卜杜拉·奥贾兰就女性问题专门写了一本书《解放生命:女性的革命》,在该书中说,最早的奴隶制是从对女性的奴役发展而来,人类社会上的第一个死结就是源自对女性的奴役。我们认为,如果不先解开第一个结,那其他的问题也不能得到解决,如果不结束女性奴役,如果女性不能成为自由的女性,那其他的奴役也不会消失。对于那些遭受各种欺压的女性,无论她们生活在何处,我们都把她们看作是自己人,对她们施加的暴力,都像是落在我们身上。

你们对LGBT群体的看法如何?

贾:我既不厌恶他们,也不对他们感到同情或是亲近。我们的运动很有包容性,我们对所有被压迫、排挤的人敞开怀抱。说实话,我并不是很清楚我们的运动对于这个话题的看法,不想传达错误的信息,但是需指出,在我们运动的参与者当中有LGBT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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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洲人权法院大楼的双鼓造型,或许也可以解读成象征公正的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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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耳其领事馆的庞大建筑,与欧洲人权法院隔街相望

对于一些时事和组织的看法

不久前在巴黎发生了对库尔德人的袭击事件,您对此有何看法?

贾:行凶者明确地把库尔德人作为目标,且在法国如此容易得到枪支,背后一定有某些势力在支持——我认为这是由土耳其国家情报局策划、指使的。但是我并不提倡暴力抗议活动。

11月在伊斯坦布尔的独立大街发生了爆炸事件,您如何评论这一事件?

贾:据我所知,放置炸弹的那个女人的兄弟都加入了伊斯兰国,她也曾被人民保护部队捉捕,但因缺乏实证最终被释放。这个女人应该都不知道包里有炸弹,她很有可能是被指使,把包送到独立大街上的地点,后来她甚至跑去商铺购物,说明她并不清楚包里有什么。也有说法是土耳其执政当局策划了这一爆炸,像2015年一般,造成选举前的恐慌。

您怎么看待伊朗库尔德族女青年玛莎·阿米尼的死亡事件?

贾:有针对库尔德人的种族灭绝政策,不管在世界何处,有些势力都想要实现对库尔德人的种族灭绝、消灭库尔德人。如同发生在巴黎的对库尔德人的袭击事件,我对玛莎·阿米尼事件的看法也是如此,这类事件可以发生在土耳其共和国,也可以发生在伊朗政权之下,其间并无不同。

由此而引发的抗议运动,也使你们的那句著名口号传遍全世界。

贾:是的,“女性、生命、自由”。

近来在塔利班统治下的阿富汗,女性被剥夺了受教育权,您如何看待这一事件?

贾:实际上中东从未如此落后——在社会准则和思想上从未退步到此等境地。我们并非要抹黑伊斯兰教,但是伊斯兰教被运用到许多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时代条件下,伊斯兰教是被国家所利用的最重要的影响力之一,仅仅是为统治者谋取利益。在伊斯兰世界曾有先进的科学,最早制造出机器人的伊斯玛仪·加扎利是吉兹雷人,是我的同乡,也是库尔德人。在科学曾经如此发达的地方,现在女性受到压迫,显而易见此处存有社会死结和矛盾。我个人的看法是,正是世界大国在该地区的博弈为塔利班夺下阿富汗开辟了道路。

写在最后

因为种种原因,这篇我于今年1月底整理完成的采访于今日才与大家首次分享,重读这篇稿件,库尔德青年贾巴尔在回答我问题时所表现出的冷静,在谈及库尔德人的宗教和民族主义时的谨慎,以及描述其理想社会时眼中闪现的光彩又浮现在我面前,尤其是那个“普罗米修斯”的比喻,曾让我汗毛竖起,即使我觉得这个说法有些浮夸。在这个曾经的小镇青年身上,我似乎看到了宛如“革命者”的矢志不渝。贾巴尔在回答我问题时,言语清晰有条理,他只是在阐述自己的想法,并没有那种咄咄逼人地要说服我同意他观点的意思,这点让我印象深刻,我记得他说“有更多人能听到我们的声音,但并不需要与我们观点一致,我们就很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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