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愚人井”之辩的点评与思考

    今天去点评了言值社的辩论表演赛。

    辩题是:

  “有一口愚人井,喝了井水的人会变得意识错乱,颠倒黑白,所有人都喝了,那你喝不喝?”

    它的题解是:

   “很久以前,神奇的村子里有一口水井,井水被巫婆滴了药水之后,变成了一口“愚人井”。村里的人都喝了这口井里的水,于是,你的亲人、爱人、朋友,所有人都变得意识错乱,颠倒黑白。他们把对的当成是错的,把香的当成是臭的。而全村的人,只有你没有喝这口井里的水。但也因为你的不同,所以你被全村的人都当成是那个不正常的疯子。那么,你要怎么办?是喝下井水与大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还是坚持不喝,绝不忘记自己是谁?”

   正方选择喝的理由主要是认为身体决定意识,我喝了水之后能意识错乱,把黑的当成白的,一定是身体发生了变化,所以我喝了水之后感到石头好吃一定是因为水让我的身体结构能消化石头了。所以喝了水之后并不会有什么危险,而是给我带来了很多全新的体验。

   反方选择不喝,一是因为喝了之后那种幸福感是虚幻的,实际发生的是道德的破坏;二是认为当别人喝了变蠢的时候我不喝,很多好的资源别人因为善恶颠倒,会认为不好,比如别人都认为鸡腿不好吃,就不和我争了,结果我可以大吃;三是认为喝水变得和大家一样,丧失了我的自主性。

   表演赛不判胜负,但我还是倾向反方优势。

    点评时我认为正方的“喝水带来了身体结构变化,才能造成意识颠倒”这点受到了反方的削弱。因为反方用催眠和异食癖的例子说明未必需要身体结构变化才带来意识颠倒(正方反了一下说催眠中有身体变化,但这只是个未经论证的断言,常识上我还是倾向反方)。

    更麻烦的是,正方后来自己说,喝了水之后会发生神奇的变化,身体不再能决定意识而是意识决定身体,比如我坐上扫帚就能飞。反方指出了喝愚人水并不是成仙,是你喝愚人水,不是世界喝了愚人水。但我认为更致命的问题是,正方这样说与自己的前提矛盾了,因为之前正方说喝了水造成我身体结构变化所以我才会喜欢吃石头,那就等于说,喝了水之后还是身体决定意识,那怎么这里又变成身体不再决定意识了呢?反方没有敏感到这一点,敏感到的话,对正方就不是削弱而是可以打爆了(正方自己给的前提会造成正方说的那些奇迹都不能实现)。

   针对反方说的道德秩序破坏这个点,正方一开始大致是认为大家都喝了愚人水,也会有一套秩序,只不过与现行秩序相反罢了。反方认为那个世界黑白颠倒,恐怕是会喜欢混乱而不是像我们一样喜欢秩序。点评时间有限,我不能讲太多,我本来想说在这里双方可以争一下那个“黑白颠倒”的世界到底是有与现在相反的道德秩序还是完全无序,大多数人可能倾向前者,但反方可以争。

   正方的一个很机智的回应是针对反方举的那个“全村拐卖妇女,我是不是也喝愚人水去认同?”回答道:“假如我认为拐卖妇女是对的,那我正应该喝这个水,那样我就会认为拐卖妇女不好了。”正方在这里对题设作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诠释,就是喝愚人水造成的“黑白颠倒”到底是个人意义上的黑白颠倒,还是其它意义的?如果只是个人意义的黑白颠倒,那无非是把世界上的善人变成恶人,恶人变成善人(善恶参半的人把自己的善变成恶,恶变成善),好像也没那么可怕。反方当然坚持认为按题解,黑白颠倒就是由善变恶,但正方的这种逆向思维还是值得肯定,也更让我接受。

   正方攻击反方的第二点说:“如果大家喝了愚人水认为鸡腿不好吃,那还有谁做鸡腿呢?那你即使不喝愚人水,又到哪里吃鸡腿呢?”这个反应是机智的,反方好像没有明确回应。我在听这一点的时候认为,不好吃的东西有人也会做的,比如现在大量假冒伪劣食品都是不好吃的,那么大家喝了愚人水之后,无非是把你认为好吃的鸡腿当作假冒伪劣食品做出来卖给你吃,而他们自己去吃你认为的假冒伪劣罢了。但点评时为了省时间我没说这一点,而是指出正方这么讲又会自爆:按正方说法,黑白颠倒后,鸡腿无人做,同理,粮食是否也无人做?那这样的世界岂非无法生存?那我为什么要喝愚人水去加入这个世界呢?所以正方在攻击反方的同时,要考虑会不会伤害自己。

    反方结辩时发挥了他们的第三点。正方认为你不喝水也不见得就做好事,反方承认诚然如此,但我不喝水时,我无论为善为恶都是自主选择,而不是让一瓶水来替我选择,何况喝这个水还是出于大家都喝的压力,而不是我真的认为它好。这一点我没有再听到正方的有效反驳。

    我倾向于反方优势,是因为正方实际打的“身体变化才能导致意识颠倒”这一点受到了反方很大的削弱;喝水带来的神奇体验那一点,反方的回应是那损害了我的自主,并不值得。而且这些神奇体验与正方说的“身体决定意识”相矛盾——这点反方虽未攻击,但至少反方的立论与推进中没有出现这样明显的矛盾,至少逻辑自洽性优于正方。而反方第一点受到的削弱不算太大;反方第二点即“不喝我能享受更多资源”,算是受到正方很大挑战;反方第三点我认为基本是证成的。而且我感觉反方三点只要有一点证成,他们不喝似乎就是合理的,因为他们提的这三点(道德、资源、自主)都是一般认为很重要的价值,缺一不可。而正方说来说去就是一个神奇的体验,但为了这个体验付那么大代价,值得吗?正方没有说清自己的益处为什么那么重要,以及到底怎么避免反方所说的那些弊端。

    因为不判胜负,所以我点评时也并没有像以上这样去作出“反方优势”的结论,但结尾在谈自己对辩题的想法时,实际上等于给了正方一些建议:

    1.意识上完全地颠倒黑白,很可能等于行为上不颠倒,因此喝水以后这世界并不见得那么坏。比如现在我是个好人,我认为“赡养父母是好事”且“我应该做好事”,但我喝了水之后,是非完全颠倒了,我认为“赡养父母是坏事”且“我应该做坏事”,那我还是会赡养父母,只是我多了一种对“赡养父母是坏事”的理解罢了。我的是非观并不是只有一个命题,我如果把“应该做好事”颠倒为“应该做坏事”,且将之前认为是好事的行为都认为是坏事,那负负得正等于不颠倒。

     2.我们都是读屈原“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举世皆醉而我独醒”长大的,知道屈原所处的是一个黑白颠倒的世界。但我们大家今天还是理解了屈原,说明即使黑白颠倒的世界也是会进步的。所以我们喝下了那水,体验了善恶颠倒之后,社会该进步还是会进步,还是会迫使我们重建正确的善恶观,比如到时大不了我们把水又喝一遍变回原来——反正水也没有限制喝几次,而只要喝偶数次似乎就能恢复正常。

     这两点建议就等于说,喝水并不会导致人类陷入永远的黑暗,而是意味着我们一起重新开始在黑暗中寻找光明——或许这对一个人来说,是一次涅槃般的体验。

    正如现场有观众提问时指出的,正方这次的立论其实有点偏离题设想要双方打的核心——道德究竟是坚守个人信念还是以众人的是非为是非的问题。我想这是因为她们很想让这道题好玩儿一点儿,不要那么严肃。她们想把我们带进一个魔法与仙女的世界。然而我这个老古板并不那么受这些的吸引,而且我猜,在今天这个年轻人都在读《哈利·波特》,都在打电游,都在刷爽文追玄幻仙侠剧的年代里,“骑着扫帚飞行”之类并不见得会让他们感到有什么特别,并不比穿一身装备玩VR游戏更有吸引力。如果喝愚人水就是为了这些,反而让人感到有些贫乏和苍白:有必要吗?直接去游戏厅它不香吗?那么,干脆严肃一点儿,去洞悉人心,去探讨在他还是一个人的前提下,所谓“颠倒黑白”到底能颠倒到什么程度?它是认知的反转还是情感的倒置?当我的道德坚守不能让我之外的任何人接受时,它与偏执狂或反社会人格的区别在哪里?或许这才会让人们感到更有趣、更有挑战性吧。

      其实评完比赛之后,我还在手机上重读了一遍挪威剧作家易卜生的《人民公敌》,因为直到这时,我才想到“愚人井”的出处很可能是这里。

      此剧中,某海滨小镇温泉浴场的医务官斯托克芒发现浴场水源受到污染水质有害健康。他向当市长的哥哥报告并建议改造浴场,市长却认为浴场是小镇的财源不能受影响,而如要照斯托克芒建议的去整治,花费很大而且会导致浴场关门两年以上,因此驳回了他的建议。

    于是斯托克芒想在自由派报纸《人民先锋报》上发文揭露此事。报纸主编一开始是支持他的,以为这是为了中小市民的利益而反官僚的壮举,向斯托克芒保证“大多数人”是他最坚强的后盾。但市长后来向主编说明,批露此事整顿浴场导致外地人不来浴场消费,损失的正是本地中小产市民的利益,主编于是拒绝发表斯托克芒的文章。

    在市民大会上,斯托克芒没有再谈浴场问题而是指出“咱们精神生活的根源全都中了毒,咱们整个社会机构全都建立在害人的虚伪基础上”,并直斥民主派对“大多数人”的迷信。他认为官僚其实并不足道,他们很腐朽无能,并不是最能摧残真理的人,而“真理和自由最大的敌人”正是多数派,是挂着自由思想的幌子的“结实的多数派”。这番话当然引起了市民的公愤,于是斯托克芒被宣布为“人民公敌”,全家遭到了种种迫害,还被房东赶出,在镇上几乎没有立足之地。

     更讽刺的是,这时报纸主编又找到斯托克芒说愿意发表他的文章,但要从中分红。原来,报纸主编知道了斯托克芒的岳父是污染浴场的皮革厂的老板,而且也正在购买浴场的股票。主编于是推断这翁婿二人是在联手做局:岳父污染浴场,女婿揭露此事,引起浴场股票暴跌,岳父好低价买入股票;然后再将浴场装模作样整治一番,由这位已经成为“环保斗士”享誉全国的女婿出面背书,岳丈手中浴场股票大涨,这一大笔财富最后还不都要传给女儿女婿?斯托克芒当然将主编痛斥一番,但很显然,这代价是主编将会在报纸上“揭露”斯托克芒打着环保旗号“操纵股价,从中牟利”的“阴谋”。

     斯托克芒一家人的命运更为岌岌可危了。

     但所幸的是,他的家人支持他。尤其是他的太太凯德林,虽然一度软弱过,想劝他妥协,但看到官僚与主编对丈夫的威逼利诱,她反而坚强了起来,成为了丈夫的支持者。女儿裴特拉更是自始至终热情地参予父亲的斗争,哪怕被学校解聘。远洋船长霍斯特也愿意把自己长年在外住不上的房子提供给被房东赶出的斯托克芒一家人住。斯托克芒锐气不减,对女儿说他计划去找一批被主流社会排斥因而也没有受过污染的野孩子,由他们父女俩加以教育,让他们成长为正直诚实的人,这才是社会真正的希望。

    斯托克芒大概就是那最后一个没喝愚人井水的人的原型。只是易卜生的剧作向我们描述了一个更为复杂的世界。比起“愚人井”来,这个世界里大多数人的思想和行为逻辑不能用简单的“善恶颠倒”来形容。比如那位主编,他一开始也并不乏“为民请命”的勇气,只是当他知道他要为之请命的“民”需要的是小镇的经济发展而不是他那份勇气的时候,他的立场就变化了。市民们乃至市长也不是完全“善恶颠倒”,因为谁又能说发展经济增加人民福利是“恶”呢?他们也并不认为环境污染是好事,只是他们怀疑GDP真的可以没有代价吗?善恶并没有完全颠倒,它们只是交织得太紧密了。

    而且,这个世界也有亮色,比如斯托克芒的家人:妻子、女儿——都是女性。易卜生塑造了《玩偶之家》里那位敢于离家出走的娜拉,在这里他又塑造出了两位正直、坚韧,富于真正的独立精神的女性,虽然是配角,但仍然令人印象深刻。易卜生的作品是很值得今天的女性好好读一读的。

    辩论应该成为我们阅读与思考的契机。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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