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值得珍视的东西

   去三舅家做客,给三舅带了10个黄桃,买的是6元一斤,共29元。

   去水果店买黄桃的时候,我问老板娘:“别的店是卖5块钱一斤,你怎么6块?”

   “我也有5块的,你要不要?”老板娘麻麻利利拿出另外几个,让我比一比。我一瞧,确实太软了,有的地方还有点儿烂,属于要降价处理的,拿这样的水果送人肯定不好,于是无话可说,照价买下。

   三舅高高兴兴地收下黄桃,招呼到他家的其他亲戚一起来吃,大家都认为味道确实很好。妻子之前说我们一家连我父母五个人到三舅家就带几个黄桃去,怕是拿不出手,我说没有任何问题,亲戚间走动,带点东西要让双方轻松愉快,水果绝对是他们喜欢的东西,桃子这东西又好吃,寓意又好。给亲人送礼,咱们还真得向美国人学习,不在于钱多钱少,而在于主人喜欢,否则直接送钱好了,但那又不对味了。另外,我也经常看到有各种伴手礼包,但那似乎又太“正式”了,送给亲戚感觉生分。

    和上一代人打交道,总能注意他们的消费观念与我们不同。老一辈很多人的执念就是一定要为子孙省钱,非要花钱的话,那一定每一分都要花在刀刃上。像买黄桃,如果像我这样自己在水果店里挑上10个,红塑料袋一提,齐活儿,送上门去,长辈会夸我买东西实惠,会过日子;但如果我买精品水果店那种包装得漂漂亮亮的“黄桃大礼盒”送去,自己是感到赏心悦目上档次了,长辈们可有得念叨:“买桃就买桃,弄花花绿绿一盒子干嘛?光图好看,多花多少钱哪?这桃恐怕也好不了,要不干嘛包起来不让人挑啊?”又比如我们到农贸市场买鸡鸭鱼之类,都会让人把皮毛鳞片内脏都处理好,我们带回去好直接做;老一辈人呢?为了省俩钱,一定是活生生地拎回去,自己拔毛刮鳞刨内脏,弄得鸡毛满地血腥冲天。又比如去父母家吃饭时,我和妻子都感到客厅比较热,建议他们安一台立式空调,母亲却坚决反对,认为客厅有电扇足够了。我说这个钱包括电费都由我们出,她还是不同意,认为卧室里都装了空调就够了——其实,卧室里的空调他们也很少用,只有我们特别是他们的孙女在那里休息的时候,他们才乐意把空调打开。妻子则说她的父母更省,自己能干的、不能干的事情都是一切自理,家里有洗衣机,但很多衣服还是手洗,省电费嘛。结果呢?洗衣机长期不用反而容易出毛病,尤其是长期不用就不会用或者忘了怎么用,偶尔用一次就会做出错误操作,弄出问题。我们都认为照他们这个抠门法,各家各户都可以实现内循环,做生意的、做服务业的简直没法活。

   然而,老一辈人养成这样的习惯,也是因为所经历过的苦难让他们极度注意和珍惜生存资源,不容许一丝一毫的浪费。

   在给学生讲“形势与政策”课的时候,我注意到课本提供了这样一组数字:

   当今中国每天要消耗掉1.8万吨鸡蛋、10多万吨猪肉、20多万吨水果;

   一个中国人每年要吃掉相当于自身体重10倍的蔬菜;

   中国2022年发电量8.4万亿度(同期美国为4.3万亿度);

   中国2022年钢铁产量13.4亿吨(占全球总产量18.78亿吨的一半以上)。

    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生活水准,是靠天文数字的物质资料来维持的,而这又有赖于我们举世无双的生产力尤其是门类齐全规模巨大的产业体系。

 

    女儿小的时候我们带她坐高铁,带她去超市购物,带她在银行柜员机取款,让她在淘宝上买自己想要的东西,使用微信零钱。当她很快学会所有这些之后,我们又有些担心:

    这一切操作会不会让她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只要手指轻轻一点,一切想要的东西都会不费吹灰之力,源源不断地自动涌来?

   我的消费观虽然与上一代人不:同,因为我从小没有挨饿受冻,但毕竟还是经历过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我小时候和妈妈一起凭票买过粮买过肉,看到过排队买年货,也看到过排队抢购彩电冰箱乃至电风扇。这样我总算体会过在生产力不足,不能确保今天这样天文数字般的持续供应的时候,生活是个什么样子,所以也还能够理解老一辈人在更为艰苦的年代所形成的想法与习惯,何况我们也都亲眼见证到正是因为他们那几代人不计回报的付出,因为他们将个人享受压缩到极致的“高积累、低消费”,我们国家的建设才会有今天这样震惊世界独步全球的巨大成就。

    而女儿这一代人大多连这些体验都没有了。自然,从理性上她们也知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惟艰”,但这种认知与她们一出生就处在物质丰裕的环境中所形成的“肌肉记忆”是有距离的,能否有效影响她们的思想和行为习惯,还是个未知数。

   甚至都不用说零零后一零后们,就拿最近引起关注的那位在日本饿死的“八五后”王懿女士来说吧(她是武大新传的硕士):我觉得无论她发布过多少“媚日”“恨国”的言论,活活饿死都不是一件值得我们幸灾乐祸的事情——我早年听评书《薛丁山征西》,里头有句话叫“有杀头的罪,没有饿死的罪”,对这些“恨国”的人,最好的惩罚就是让他们好吃好喝的同时五内俱焚浑身战栗地看到社会主义中国大踏步地前进——但王女士之有今日,有网友认为,可能真的与袁隆平把国人喂得太饱有关。王女士嘴上骂骂咧咧,说中国这不好那不好,但她在国内其实生活得很滋润,完全不理解饥饿是怎么回事。有网友说,现在有不少年轻人认为饥饿是件好玩的事情,经常到点了故意不吃饭,饿得饥肠辘辘了,才出去狠狠地大吃大喝,只有这样才感到吃得特别带劲特别美,还要把满桌佳肴直到杯盘狼藉的场面拍照上传,分享自己的这种“悲极生乐”的极致体验。我想这可能就让很多人形成了一种“肌肉记忆”:食物不是问题,饥饿不可怕,反而很有趣。这会悄然改变一个人的行为习惯,她就不容易想到自己作出来的饿与买不起东西吃的饿完全不是一回事,就不会提醒自己做人不能太浪,不会提醒自己到了异国他乡食物并不是唾手可得的时候,手里有限的金钱要先保证基本生存而不是去炒什么币。

     有网友忠告说:真正突破极限的饥饿来临的时候,并不像你平时玩饥饿游戏那样刺激,而是上一刻你感觉还好,还能坚持,下一刻你就倒地不起,连打电话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是一个持续的营养不良摧垮身体的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而长期饥饿中的王懿并不知道这一刻会在哪天来临,她只是用自己的生命验证了它终于来了。

    小时候我有一阵住在外婆家。一天,我看见外婆把很多面粉倒进一口大锅里炒,问了问,才知道是有一位表舅在湖南师大念书,给家里写信说吃不饱,她的妈妈在农村也没办法,只好写信向城里的姐姐(也就是我外婆)求助。我闻了闻炒面粉很香,抓到嘴里一尝,好像吞了一把水泥粉,咽不下,吐不出。我忙对外婆说:“这太难吃了,我们给舅舅送饼干蛋糕吧!”外婆笑笑没说啥,继续炒面粉。

    那一年外婆带着我把炒面粉送到师大,还分了些给表舅的室友——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大学校园,也是我第一次知道还有不止一个吃不饱饭的大学生。后来我才知道,当年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吃的就是这个炒面,都是全国人民炒的,没准外婆那时就给前线做过这样的军粮。这个炒面口感是不如蛋糕饼干,但它的好处是扛饿、耐贮藏,干吃或者放上作料用热水化了吃都行,所以表舅在信中明确说了要这个——吃不饱饭的人,和那时只知道饼干蛋糕好吃、只会问“何不食肉糜?”的我,对食物的概念是很不相同的。

    1998年,和父母一起看抗洪救灾的电视新闻,我眼中注意的是战士们水中排人墙的惊天动地的场面,胸中奔涌的是英雄主义的激情。母亲问我的却是俗得不能再俗的事情:“你说这么多的战士,吃什么呢?能吃饱吗?”我当然无法回答,直到新闻里说政府全力保障供应,保证在九江堵决口的解放军战士每人每天有10份盒饭,母亲才认为“这还差不多”。我嘟囔了一句:“吃得了吗?”母亲批评道:“一看你就是四体不勤的人。也不看看别个干的是什么活儿?!当年我们学工修路修水库,做的都是重事,那真是一座山也能吃下去。你以为都像你们拿笔杆子的吃饭像吃药啊?!”

   每当和老一辈一起看这些抢险救灾新闻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他们与我的不同——在我心目中,那些战士是英雄,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而在他们眼里,那些都是孩子,是穿衣吃饭都需要他们来操心的孩子。而在他们看来,不管是谁,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不管生活变得多么热闹,多么华丽,多么激情澎湃,吃饱穿暖始终是头等大事。

    1993年央视的纪录片《望长城》里,在内蒙古寻访秦长城遗址的摄制组碰到了带着孩子在山坡的乱石堆上玩的一个叫李秀云的31岁的女农民(下图,她身后就是秦长城)。

500    记者问她这是什么地方。

    “这儿叫土龙岗。”李秀云回答。

    记者告诉她这个“土龙岗”其实就是最古老的长城遗址。李秀云有些惊讶地笑着说“那我可不知道”,她从没想到从小居住的地方就是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

    记者和李秀云聊起了她的生活。李秀云说自己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丈夫没了。

    “怎么没的?”记者问。

    “开始是精神病,后来是骨髓炎。去年没的。”

    “丈夫没了,家里日子难过了吧?”

    “没有。日子慢慢好起来了。他拉饥荒(欠债)也不少。现在寻思这两年把饥荒还上。”

     “今年能还上吗?”

     “今年还不上,得等明年。等明年还上了,我要攒钱给家里小的盖个房子。”

    “可以等他长到十八岁,让他自己盖呀!”记者认为李秀云没必要让自己太辛苦。

    “那哪儿成?”李秀云笑了,“他得有个房子,破点儿咱也得有一个。可不能跟他妈似的……”

    前几天我又看了这个片子,感到该片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其中展现出来的长城内外无数像李秀云这样的普通人的生活状态。

  

     经历了几千年的风风雨雨,长城在很多地方都被侵蚀成了不起眼的残墙甚至土堆,让人很难想起它曾是那样高峻雄伟的关塞。

     然而随着长城而来到这些地方定居的中国人却再也没有离开过。

     他们质朴、坚韧、要强。无论怎样艰辛,他们总是认真、踏实、清醒地生活。

     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打败他们;

     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剥夺他们对明天的期望。

     这也许就是最值得我们去珍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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