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发展科学是被迫的吗?我们是否有科学探索的文化自觉?

在大部分中国人印象中,科学总是与“救亡图存”、“民族复兴”这样宏大的政治概念联系在一起。事实也确实如此,中国人真正意识到科学的重要性,是从1840年鸦片战争、“百年屈辱”开始的。

但这也导致一个问题:我们对科学的考虑,更多是源于科学以外的因素,很少从科学本身的角度来看。我们探索科学的动力,有政治上的(最主要的)、经济上的、民族自尊心上的(“中国人不比外国人差!”)。这些动力都是外源性的动力,是外界逼迫我们不得不去研究科学,否则就无法保家卫国、无法发展经济、无法塑造民族自豪感。但我们研究科学,是否有文化上的、内源性的动力呢?

中国古人研究琴棋书画、诗词曲赋,并不是为了某种实际的目的: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在这些毫无实际用处的琴棋书画、诗词曲赋耗费毕生精力,只是将它们视为一种纯粹的精神追求。我们并不排斥这种精神追求,因为这是属于我们中华民族自己的文化瑰宝!千百年来,多少汉家将士在沙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抵御外敌,就是为了保护这些文化!

但在西方科学传入前,中国人很少意识到,科学探索也可以像琴棋书画一样,成为一种纯粹的精神追求。我们对科学的认识,仅限于工具层面,而没有上升到文化的层次。这种情况直到今天也没有多少改善。即使在今天的中国,有多少科学工作者敢于发出“为科学而科学”的声音?

而欧洲文艺复兴带来的,不仅仅是古希腊古罗马文化的复兴和中世纪黑暗神权统治的终结。其带来的人性解放,为欧洲促成了一个真正的“科学的春天”。科学脱离了对神学的依附,“为科学而科学”的科学探索开始大量出现。即使只是单纯为了求知而进行的科学探索,也被视为人类理性的无上荣耀。对此,原山东大学副校长陈炎在《中国与西方的文化资源》中说到:“作为理性生命的极度表现,西方人的科学事业不仅是为了发展生产,不仅是为了改善生活,而且是对人类理性生命力的探究,是一种精神的沉醉。因此,凡是能够考验人类理性生命极限的地方,西方人都可以进行科学实践。他们不仅可以陷入玄思,可以进行体系的构建,可以探讨肉眼看不见的微观世界和肉体接触不到的外层空间,而且可以在‘波’与‘粒’之间发现某种超乎经验的现象、在‘时’与‘空’之间构造一些有悖于常理的学说。这些在我们看来有些不可思议,然而,惟其如此,人类的理性生命才可能在改造物质世界过程中显得这样强大。

牛顿发明微积分和他的力学理论,并不是为了开启工业革命(第一台蒸汽机在牛顿死后33年才由瓦特发明);爱因斯坦发明相对论,并不是为了制造原子弹;麦克斯韦写下电磁场方程式的时候,人类连电磁波是否存在都不知道(22年后电磁波才由赫兹通过实验验证)。驱动这些科学大家做出突破性发现的,仅仅是一点点小小的好奇心、以及挑战人类理性思维极限的快感。正是文艺复兴以来的这些发现,让科学不仅仅是作为西方殖民全球的工具,更变成了西方文明本身的一部分。这些成果让人类第一次意识到,知识并不全是产生于对社会生产实践的经验性总结。有时仅仅通过抽象的理性思辨、外加丰富的想象力,我们可以比单纯经验总结走得更远。

中国人在科学探索上缺乏“文化动力”的突出表现,就是我们在理论数学理论物理这两门相对“务虚”的基础科学上,远没有达到与今天中国大国地位相适应的水平。

这两门学科具有如下特点:一是对科研资金的要求并没有实验科学那么巨大(参考粒子加速器),二是远离社会生产实践,三是研究成果全球公开,不存在知识壁垒。资金要求低,所以穷国富国都可以搞,大国小国都可以搞;远离实践,所以科学以外的因素干扰小;不存在壁垒,所有国家处在同一起跑线上。如此看来,这两门学科的研究水平是一个国家是否富有科学探索精神的绝佳的 “鉴别器”。过去中国经济落后的时候,人们都觉得理论数学这样的学科不需要什么钱,中国人又聪明,应该可以“最先赶上世界一流水平”(某领导语)。然而事实却是,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很多只需要大量砸钱的实验学科,我们与世界先进水平的差距在飞速减小(集中在化学、生物、工程科学领域),甚至局部领先;而理论数学这种“砸钱也无处可砸”的学科,我们与世界先进水平的差距却依旧很大。国际数学界最高奖,菲尔茨奖,至今没有中国大陆培养的得主;代数几何,理论数学的核心分支,国内大部分985院校甚至开不出相应的课程(找不到懂的人来教);整个中国大陆的代数几何学者甚至没有巴黎一个城市多。纵观世界数学界,超一流的国家有三个:美国、俄罗斯、法国。在亚洲,中国大陆远不如日本,稍逊于海外华人数学圈,对比韩国、以色列、伊朗这样的小国也没有明显优势。中国人谈到数学,总是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算术会有优势。然而普通国民精通四则运算掩盖不了中国大陆在理论数学研究领域只能算二流的事实。

李克强总理自上任以来,反复强调数学等基础学科的重要性。他说:“数学特别是理论数学是我国科学研究的重要基础。我到一些大学调研时发现,能潜下心来钻研数学等基础学科的人还不够多。”究其原因,我们的文化传统中缺乏西方那种自发地研究去理论数学这样的学科的动力,尤其是理论数学短期内没有直接应用于实践的可能。而西方人却将对理论数学的研究视为对人类理性思维极限的挑战,某种程度上说他们享受这种挑战的刺激与快感。他们不会排斥这种看起来眼高手低的探索,因为这就是西方文化的一部分;正像中国人不会排斥琴棋书画、诗词曲赋一样。

即使到今天,绝大多数中国人潜意识里仍将科学视为西方的、外来的文化,而不是我们自己文化的一部分。中国古人说: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取法乎下,则无所得矣。哪怕我们只从“实用”的角度来看待科学,把科学单纯视为从属于政治经济的工具,和把科学视为精神追求、视为文化本身的一部分,最终得到的结果必然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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