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云图》:反抗异化,打破轮回之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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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讲卓沃斯基兄弟更有名的作品《黑客帝国》。《黑客帝国》超出普通科幻片之上的独特文化魅力,在其深刻的宗教内涵。影片一开始,小职员尼奥遇到了反抗军领袖墨菲斯,墨菲斯发出了那著名的庄周梦蝶之问:“你是否曾做过这样的梦,尼奥?梦中的一切真切得如同真实一样。要是你无法从这样的梦中醒来会怎么样?你怎么确定自己能分清梦幻世界与真实世界?”在真实世界中,未来的人类一生下来就被养在机器制造的试管中,也会生长发育,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过去曾经发生的一切,他们活在机器创造的一个梦里面,完全是由程序编写的一个虚拟世界,这个虚拟世界被锡安的人称为“母体”,它就像一个超级的网络游戏;对于机器来说,这部分人类的作用是给机器提供生物电,使得机器能够拥有必需的能源。“母体”是一切的统治者,是一切苦难的最终根源。表面上它是人类生活的全部内容,是最大的真实,是最坚固的实在,实际上却是彻头彻尾的虚幻,恰似镜花水月。这就是佛教中所说的“无明”。它控制了我们全部的生活,除非我们跳出其外,否则我们很难摆脱其控制。后来尼奥在墨菲斯的训练和带领下,可以穿梭于现实和虚拟之间,尼奥一旦真正相信自己其实根本不受程序之操纵,马上就可以让子弹在空中停留,也可以象电脑人那样不受限制地自由变化,在虚拟世界中随心所欲。佛教的道理也是如此。所谓空有不二,真空即是妙有。一旦体证了空性,就会象六祖惠能在五祖指导下开悟时那样惊喜地发现:“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既然是虚幻的“母体”,就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墨菲斯心中所谓真实世界锡安,其实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控制,否则如何解释来自母体中的程序史密斯怎么可能能够控制真实世界中的人,就像一台电脑把网线都拔了,他怎么还会被黑客入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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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能够知道自己生活在虚幻之中是不容易的,能明白这虚幻是一种苦更不容易。影片中有一名反抗战士塞佛,他被解放之后,感到很痛苦,因为以前他活在花花世界,酒肉美女,尽情享乐,解放之后,只能活在狭窄破旧的宇宙飞船里,穿破旧的衣服,吃淡而无味像是浆糊的食品;他厌倦平淡的生活、厌恶与计算机人(无明)对抗,埋怨莫斐斯欺骗他,最后竟背叛反抗军,自愿为计算机提供电源,回到虚幻的花花世界里。在一些信士中,也有人大谈极乐世界的好处,想吃什么食物,就有什么食物,想穿什么衣服,就有什么衣服,住的是玉宇琼楼,都是用金银宝贝建筑而成的,想到什么地方去,不论多么远,立刻就能到达,不用坐车坐船。那里没有灾荒,没有疾病,没有老少,也没有冷热。而且一生到那里,就永远活着不会死亡——其实这也是另一层次的无明,哪有什么极乐世界,我佛以此为便利法门而已。西天也是空,就如所谓现实的锡安本亦为空,墨菲斯以为终极之战后就天下太平只是空想一样。

 

  对无明的恐惧感贯穿了整个《黑客帝国》三部曲的主题,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工业文明,日益把劳动者从造物主的角色异化成为大工业大机器的附庸,人类不是主宰着机器为自己创造幸福,而是穷竭自己的生命来为机器服务,还要服从机械化的秩序,来为少数人创造无穷的财富。《黑客帝国》的前传动画《少年故事》和《世界纪录》描述了即便在坐稳了奴隶的安定生活中,奴役还是给人带来强烈的虚幻、不真实感,这就是佛祖所说的“无明”。人类一直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身处一个被设计好了的环境(母体)中,而一切伟大的宗教都在探索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无论基督教也好,佛教也好,都在探讨如何摆脱这个“母体”,“母体”外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所不同的是佛教认为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摆脱,基督教则认为人需要靠救世主来摆脱,《黑客帝国》是一部人类反抗异化的史诗,第一部看似是西方传统救世主的故事 所以得了奥斯卡奖。谁知道2 和3 展示出了更宏大的世界观,本质上是反基督教的佛教世界观,因此奥斯卡就避之而不谈了。(到了《V字仇杀队》,沃卓兄弟继续丑化基督教,转而去歌颂更加直白的伊斯兰教义,联想到了什么?《三体》?)

 

  从佛教的观点看,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并无所谓救世主。所谓命运,不过是过去的业因所导致的结果,因此不是绝对不变的,只要努力修因,就可以改造命运。所以尼奥说他并不是人类的救世主,他之所以能够拯救人类,绝不仅仅是因为其高超的黑客技巧,更主要的是他的主体精神,使得他不愿意接受“母体”所安排的程序(第六次重建母体),最后在眼睛被打瞎之后反而看清了”无明“,获得了自在的“神通”。影片最后尼奥死去却换得印度小女孩的新生,她为尼奥设计的一轮红日寓示着人人皆有佛性,只因妄想执着而流落六道轮回;只要证得菩提,即可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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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图》则是卓沃斯基姐弟(这个时候是姐弟了)又一部以“异化”为主题的大作,最震撼的场景,莫过于“乐园”的真相那一幕。量产的复制人“星美”们像牲口一样被奴役完之后,像牲口一样被吊起来消毒、洗净……经历数道工序之后被重组为食物循环利用。这是全剧一个最为关键的隐喻,资本主义将劳动者创造的财富据为己有,然后用劳动者自己的血肉去喂食劳动者。这一幕借星美和“乐园”的真相,为资本主义主导下的工业文明对人类的“异化”又提供了一个震撼性的表达,可以媲美《黑客帝国》中第一次出现铺满人类电池“子宫”的巨塔所带来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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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观众随着星美的感情一幕幕走下去,看到复制人像牲口一样进入食品加工的流水线时,绝大部分感受到的愤怒,便直白地化作了星美口中的话语:“创造它们的系统必须被摧毁,我们必须战斗,要付出牺牲,用真相来教育人民。”

 

  对这一幕幕极其残酷的异化的展示,体现了导演心中的轮回世界。只要去除无明,就能发现真实的轮回世界,发现诸法皆空、众生平等的真相。就如世尊坐在菩提树下历四十九日,终于大澈大悟。他知道久远以前的自己,生在何处,叫什么名字,做过什么事情。百十万年生死往来的历史,他都了然于心。世尊觉悟到自己及一切众生,从无量劫以来,轮转在生死界中,有时作人父母,有时作人儿女,有时作人师长,有时为人弟子,彼此都有着因缘牵连的关系。可是,被现实所迷的人,却不知道别人都曾经作过我们的眷属,终日为名利所缚,丝毫不顾念他人。人类为了“我”的私利而戕害他者时,是非常残忍的。而善良的人视众生万物如自己,创造了一个“轮回”的世界,主动地移情去体会众生和万物的感受。拥有这种感知能力的人,对工业文明时代人类数倍增加的残忍会有更强的体会,滥砍滥伐、滥捕滥捞、环境污染、工业化养殖、屠杀印第安人、奴役黑人、剥削工农等等。这令心中有佛性的文艺工作者们有强烈的表达欲望。在虚构的“轮回”世界里,他们能让人类改换位置,成为被压迫的对象,体验人类自己所作所为的残忍手段实施在人类身上的感受。《云图》将六个故事结合起来讲述,更为本质地探究压迫和反抗的本源,并将之融入人类文明的历史叙事之中。而电影之所以选择了同样的演员一人分饰多角,也有服务于“轮回”主题的用意。

 

  佛经记载,有人请释尊的弟子阿沙其用最少的字句来概括佛教之精髓,阿沙其回答: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我佛大沙门,常作如是说。意思是说,诸法是随因缘的和合而产生,诸法也依因缘的离散而消灭。阿沙其的概述极为精当。世间万事万物确无固定性或常住不变的个体。宇宙万物都处在由因而果的生灭相继中,是每刹那间都在生、住、异、灭的,因而是无常的。譬如蝴蝶,它原本是毛毛虫,后来作茧,最后化羽。你说它的本相,是毛虫,是茧,还是蝴蝶?不过是众缘和合,等流相续的假相而已。世人种种烦恼,无非是因执着已身。岂不知已身是由各种动植物、维生素与矿物质等等和合,实是一个“假我”。哪里有个不朽的本体之“我”呢? 唯有洞见诸法实相,才能使我们由迷转悟,所以释尊并不是要人们放弃一切欲望,而是洞察因果,知道什么是自己能拥有、能主宰的,得失随缘,心无增减,不生不灭,不迷不执,不妄不滞,就如大海一般,这个境界,就是超脱了轮回。

 

  沃卓斯基姐弟是知名的西方左翼导演,我觉得他们比大部分西方知识分子要强。现代以来,在经历了文艺复兴的高歌猛进之后,西方人意识到了自身的空虚和异化,意识到他们虽然拥有了征服自然的能力,却分化出了资本、阶级、特权集团和官僚制度等异化力量,因此陷入悲观和迷惘当中。所谓现代艺术无非是西方资本主义文明濒死之哀鸣而已。他们在自身的异化中无法自拔,才能各种怪诞的造型、奇异的肢解,来表达他们的焦虑和变态。他们没有什么高明的。更不是我们勇猛精进的民族的效仿对象。我不信来世,也不信什么上帝城煌,不语怪力乱神。所谓六道众生,天龙八部,只作辟喻来看。反抗异化,打破轮回,才是永远的主题。而所谓共产主义,就本质而言,意味着打破各种无明、异化的幻象——无论是官僚幻想,还是宪政幻象,或者是复联式的英雄幻象,马克思认为共产主义是对人性异化的最终克服,是对人文主义/人道主义的最终回归。共产主义在人类本性中具有最深刻的根源和诉求。如果说自私即私有欲是人或生物的一种本性(资本主义据说是满足这一本性的)。那么趋群性,对群体、组织、社会、公众生活的依赖则是人另一面的本性。人类对理想社会和社会公正的这一追求不会止息,所以共产主义运动不会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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