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铸九鼎的故事,能证明古人崇尚金属及其代表的高生产力吗?

禹铸九鼎的故事,能证明古人崇尚金属及其代表的高生产力吗?

有此一问,盖因知名观友“快雪时晴”以“文明三要素”的说法为基础,断言金属一旦出现,其代表的生产力就碾压所有陶器、石器等,古人义无反顾地钟情于金属,有意识地跑步进入青铜时代,认为“无金属不文明”,并认为禹铸的九鼎之所以是铜鼎而不是陶鼎,就是古人尊崇金属、抛弃陶器,以金属为最高权力象征的证据。那么,情况是否果真如此呢?

既然禹铸九鼎的故事古已有之,那么就有必要探究一下这个故事的源头在哪。向上追溯,先秦时期的文献多处提及“九鼎”,因为最晚在周朝,九鼎就是天子权柄的象征。然而,具体到铸鼎一事的文本似乎就只有两个,第一个出自《左传·宣公三年》:

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虽小,重也”

第二个则出自《墨子·耕柱》:

昔者夏后开(指夏启),使蜚廉折金于山川,而陶铸之于昆吾,…….九鼎既成,迁于三国,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殷人失之,周人受之。夏后殷周之相受也,数百岁矣。使圣人聚其良臣,与其桀相而谋,岂能智数百岁之后哉?

第一个文本《左传》说九鼎是夏有德的象征,压根没提到大禹。第二个文本里墨子老人家直接说九鼎是夏启命人采铜而铸,跟大禹也没关系,还特别贴心地提到那是“陶铸”的。这些早文本所表达的基本内容都是“天下在德不在鼎,有德而居鼎,无德而失天下”,认为德行才是对治国、国运最重要的,作为器物的鼎,最多只是个象征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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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后世流传的禹铸九鼎的说法,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从“正经文献”的角度看,最早的可靠文字记录应当来自于司马迁的千古著作——史记。不过,司马迁应当无法确切知道“夏”的实际情况,毕竟夏的年代已经距离他有2000年左右了,当时的物证早已泯灭或埋藏与地下,所以他只能基于自己的儒教(儒教不完全等于儒家)意识形态,结合当时能接触到的事物和前人的文章、传说来写夏那个年代的事情。因此,必须看他所写的到底是什么,才能合理推测他为什么会写成这样,他想表达的是什么。

然而,禹铸九鼎的故事,并没有被司马迁写在夏本纪里,说白了这件事并不被司马迁认为是“夏”时代的重要历史事件,整篇夏本纪里一个“鼎”字都没有。但这个故事在史记里重复出现了两次,其一在孝武本纪,写的是汉武帝统治时期发生的事;其二在记录历代统治者封禅、祭祀事迹的封禅书里,而以封禅书所写的较为详细,接下来就基于封禅书的内容展开聊。

这个故事大致的前因是汉武帝即位后“尤敬鬼神之祀”,有一次魏地汾阴的巫者祭祀的时候(请注意,刘邦是魏国贵族后裔),从地下挖出了一个与其它鼎大有不同、且没有任何铭文的怪鼎。这消息传到武帝那里,武帝亲自出动“以礼祀鼎”并把鼎一路迎回长安,途中还遇到了黄云遮天的异象,武帝亲自射了一只路过的傻狍子来祭云。长安公卿大夫看到武帝这么重视,纷纷提议“请尊宝鼎”,武帝则推脱道:之前黄河发洪水、粮食多年歉收,我刚主持祭祀为百姓社稷祈福,今年的收成好坏还不知道,这鼎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了?于是就有了堪称逢迎上意典范的一段话:

有司皆曰:“闻昔大帝兴神鼎一,一者一统,天地万物所系终也。黄帝作宝鼎三,象天地人也。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鬺烹上帝鬼神。遭圣则兴,迁于夏商。周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沦伏而不见。《颂》云:‘自堂徂基,自羊徂牛;鼐鼎及鼒,不虞不骜,胡考之休。’今鼎至甘泉,光润龙变,承休无疆。合兹中山,有黄白云降盖,若兽为符,路弓乘矢,集获坛下,报祠大飨。惟受命而帝者心知其意而合德焉。鼎宜见于祖祢,藏于帝廷,以合明应。”制曰:“可。”

有司,也就是武帝的文武百官都这么说道:听说古时候的泰皇造了一个神鼎,象征天下一统,大德啊;黄帝造了三个鼎,沟通天地人三界,大德啊;禹收到九州各地进贡的青铜造了九鼎(注意,前两句是鼎一、鼎三,这句不是鼎九,是九鼎),拿来烹煮献给上帝鬼神的祭品,大德啊。这九鼎,是圣明的君主才能拥有,拥有就象征王朝兴盛的,所以从禹转手给了夏,从夏转手到了商,从商转手到了周,到了周的德行衰微没有圣主了,九鼎就自己消失了。现如今啊,这个鼎自己从圣上您家祖上的魏地冒出来,引发各种神异的现象,这就是知道了圣上您心怀社稷体恤万民的心意,合了您治理国家的大德啊!应该赶紧供在皇家祖庙里,藏在宫廷里,才符合这明确的天意啊!

看看,这马屁拍得多好啊。在此之后,朝臣进一步推波助澜,说这个鼎就是上古时代黄帝受天命而得的那个鼎:

“汉兴复当黄帝之时。汉之圣者在高祖之孙且曾孙也。宝鼎出而与神通,封禅。封禅七十二王,唯黄帝得上泰山封”“汉主亦当上封,上封能仙登天矣。…….黄帝采首山铜,铸鼎於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珣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後宫从上者七十馀人,龙乃上去。

武帝龙颜大悦、顺水推舟,搞了一系列的祭祀、封禅活动,通过这些活动强调了汉朝与黄帝一样属于土德,接替水德的秦朝是天经地义,最后又把年号改成元封,以鼎为契机,大大地强化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执政合法性。另外,武帝向来迷信,将鼎与黄帝骑龙登天联系起来,也满足了他个人的幻想。

所以,司马迁不把禹铸九鼎写进夏本纪里,而是把文武百官提及一系列先代圣主大德作鼎、用来拍武帝马屁的话记下来,大致就是为了突出汉朝、武帝是有德的、是理应执掌天下的,这与司马迁的儒教意识形态非常契合。况且,司马迁同时写到了泰帝、黄帝、大禹的作鼎事迹,而不是把禹铸九鼎单独突出来写,也能看出司马迁重视的是有得的圣王,而不是金属的鼎。至于九鼎是铜鼎的说法,前人的文献这么说,司马迁所在的年代能见到的古鼎也多是金属鼎,于是也就这么顺理成章记下来,其实并无甚特殊涵义。

而这一切,居然被观友“快雪时晴”理解为“司马迁认为青铜很牛逼、陶器很落后、金属才代表高级生产力”,那就只能让人哑然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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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禹铸九鼎的故事,和“古人崇尚金属及其代表的高生产力”这个说法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诸位观友是如何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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