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泯恩仇,还是你死我活?

黑人之死引发的抗议逐渐波及全球,在蔓延过程中发展出了“破四旧”的新风向,仅在美国,就有数座南北战争时期的人物雕像被砸毁,昔日作为和解、宽容、尊重象征而被矗立起来的的南军人物像,终究没有逃过革命小将的皮鞭。不经意间,灯塔国成串的神话泡沫又被戳破了一个,“胜利者不搞政治追杀”、“不置人于死地”、“给失败者以尊严”的《读者》式鸡汤,随着香料味道散尽,隐隐的恶臭开始飘散开来。

根据长期以来的描述,美国内战都是在“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默契中,以一种浪漫主义方式结束的,格兰特没有秋后算账,李将军也没有钻进南方密林中打游击,双方不存在你死我活的相斗。这一幅图景既温情脉脉,又正人君子,仿佛两个衣冠楚楚的贵族,遵循考究的规则,展开了一场惺惺相惜的决斗,比那些打完群架还要赶尽杀绝的泥腿子不知高到哪里去。

在国内,这套叙事体系其实远不止用于介绍美国南北战争,而是几乎被用来形容一切西方世界的战争故事,例如二战后英美对于德国和日本的审判。多年来,公知告诉我们,无论双方在欧洲战场和太平洋战场厮杀得多么激烈,等到胜负已定,尘归尘、土归土,胜利的一方并不会搞政治清算,即便对于战犯也会给予被告人应有的权利,只要经受普世价值开光,大家还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而德国和日本战后高速的经济增长,也让这则美丽故事更加动人。让我印象尤为深刻的是一处至今难辨真假的细节描绘:纽伦堡审判的前夜,同盟国法官担心第二天的庭审会无比艰难,但在考察场地时发现德国人的座椅上也刻着摩西十诫,顿时感到踏实,对审判进程充满信心。这在塑造君子决斗形象的同时,又顺带美化了一波耶稣神教,深情讴歌了宗教的凝聚力和普适性。

不过,如此“君子惜君子”咱们中国自古有之,西方世界并不能找到优越感。早在近四百年前,一度在关外与吴三桂打得不可开交的后金政权,入关后毫不吝啬地给他送出了平西王的头衔,这固然是对引清军入关投名状的犒赏,但的确是和和美美成了一家人;而在近一百年前,一度参与北伐的蒋介石势力,在站稳自己的地盘、坐稳实力派地位之后,也与各路军阀称兄道弟、礼尚往来,一起赚钱嘛,不磕碜。为何各方能够至少保持脸上笑嘻嘻,而不是鱼死网破呢?实力对比首先是一个现实因素,但根本原因还是:矛盾不是阶级矛盾,斗争不是阶级斗争,这些封建统治者、封建军阀之间的相斗,无非是反动势力内部抢钱抢女人的撕咬,只要能达成某种分赃一致,一方愿意给另一方“有条件投降”的机会,谈妥以后再联合起来压迫老百姓,大哥不说二哥,做人要留一线,毕竟风水总是轮流转,只要能一起分赃,兄弟都还有得做。而无论蒋介石还是军阀,任何白匪在面对革命队伍的时候都丝毫不会心慈手软,杀杨开慧,把陈树湘的尸首吊城墙,对徐海东家族25口灭门,反动派的凶残从不缺席。解放战争时期,蒋介石看到连遭失利的战局,不禁恐吓起麾下的高级军官,声称失败后他们的下场都将不堪设想,蒋介石用自己理解的“阶级仇恨似海深”揣度共产党,在深知欠下无数血债的情况下作此判断并不奇怪。当然,历史的进程已告诉我们,这些俘官们大多得到善终(相较于他们犯下的罪行而言),毛主席要文斗不要武斗,文斗才能触及灵魂,之二虫又何知。

回到美国内战,北军名为解放黑奴,实质并非阶级解放运动,跟南军之间实际不过是统治阶层内部的路线之争,尽管客观上机器大工业代表了先进生产力的发展要求,但被“解放”的黑奴被没能真正获得权力和地位,南北双方握手言和的谈判桌上没有黑人的位置,对于一笑泯恩仇的美谈,他们不曾有插话的机会。民主党也好,共和党也罢,共同融合成为一支新的资产阶级队伍,继续联手压迫包括黑人在内的所有劳动人民,特朗普说出一句“华盛顿也是奴隶主”,可谓用一种奇怪的方式表达出奇怪的黑色幽默。同理,英美与日德的相亲相爱,也源于他们本身就是一家人:日本的战犯集团有许多成员顺利逃脱制裁,影响一直绵延至今;战后东德一侧系统清除了原法西斯人员,而西德则是大量沿用旧政府官员。所谓最庄严的审判,也可以用作最堂而皇之的洗白。

统治阶级当然是愿意不争论的,而除了控制与压迫,团结一致向前看的“共识”想要得到被统治阶级的认可,就必须为所有人创造获得感。经济的高速增长可以掩盖社会矛盾和阶级鸿沟,只要能实现利益均沾,照顾到一切社会成员,对分配不公的争论确实可以得到暂时平息。公知在鼓吹西式选举制度时,喜欢把选战描述为“支持两边的老百姓表面看起来分歧很大,但最终通过大家都认可的规则达成一致”,其实所谓一致,并不是落败一方的支持者真正对结果信服,仅仅因为有社会整体富足的底子,谁赢谁输对利益影响有限,因此能够勉强接受。一旦岁月不再静好,什么首富、贵族、霸道总裁、大家族的爱恨情仇,还有曾国藩李中堂的家书谋略都无法再作笑谈,励志光环也会褪得一干二净。平时有多和谐,互撕就有多惨烈,有污点的“圣人”雕像该砸都得砸,有黑历史的“伟人”人设该崩都得崩,除了无产阶级的革命英雄,所有被竖起雕像的“大人物”迟早都会遭到清算,就像《潜伏》中的汉奸李海峰临死前问余则成“延安的还是重庆的”,得到的回答是“抗日的,迟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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