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艳后》,惹毛了埃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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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艳后应该是什么肤色?

过去几年,每一次涉及克里奥佩特拉七世的影视剧作品都能在选角环节成为社交媒体话题焦点:2020年,由以色列女明星盖尔·加朵出演的传记片《克里奥佩特拉》一度引起巨大争议,加朵有德国犹太人血统和明显的白种人轮廓,被一部分评论者视为好莱坞价值观的倒退:他们相信,克里奥佩特拉应当属于阿拉伯或者非洲女演员,而不是一再被西方中心主义粉饰成白人美女。

2023年,随着又一部以埃及艳后为主角的电影进入上映倒计时,关于她肤色的争议卷土重来,但这一次舆论的潮水来自另一个方向:Netflix即将上映的历史剧《女王克里奥佩特拉》选择了阿黛勒·詹姆斯作为女主角,她来自英国,但血统复杂且有一张黑人面庞,对于埃及艳后种族争议的支持者来说,这一选角是对克里奥佩特拉可能为混血儿的猜测的回应,但埃及民众对此反应激烈,数万人签署网络联名信抗议,一位律师甚至为此提起了正式控诉,要求埃及封禁Netflix。

比起三年前有关好莱坞是否过于“白”的争议,埃及的舆论风暴看上去更为危险:在已经提交给埃及检察院的那份起诉书中,Netflix的这部剧集被指为“抹杀埃及人身份”,因此违反了埃及媒体法,涉嫌犯罪。已被关闭的在线请愿指责该片是蓄意从埃及人手中抢夺埃及历史,演员本人和剧集主创则在预告片播出之后遭遇网暴,大量辱骂和攻击涌入社交媒体主页,其中不少是直接涉及肤色的人身攻击。发声抨击该片选角的公众人物当中包括了埃及最著名的考古学家之一扎西·哈瓦斯,他同时还是埃及前文物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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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黛勒·詹姆斯出演的《女王克里奥佩特拉》剧照 / Netflix

《女王克里奥佩特拉》将于5月初正式上映,截至目前,主要来自埃及的激烈反对者与影片导演及主演就这一争议针锋相对,比起埃及舆论有关歪曲历史的指责,导演蒂娜·加拉维相信类似的抨击其实来源于这部剧集触及了埃及社会中存在的种族歧视,在随之发布的一篇专栏文章中她写道:“我们需要意识到克利奥帕特拉的故事与其说是关于她,不如说是关于我们是谁。”

这句话当然是一句放诸四海而皆准的概括,但实情比看起来复杂得多。

追问埃及艳后

追寻历史上的埃及艳后的具体种族归属在今天已经成为一件不可能的任务:她是希腊马其顿人领导的希腊化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君主,其父系的马其顿王室是无可争议的白人,但由于她的祖母和母亲身份都无法查知,最近两百年里,关于她可能带有种族混血特征的争论在一些圈子里兴起。

一种典型论调认为,她的母亲可能是埃及土著人,或叙利亚人,或波斯人,或犹太人,或其他来自非洲的种族,实际上,可能是任何种族的女性,并且类似的情景还有可能早在很多代以前就已经发生了,因此克里奥佩特拉可能带有混血特征。

由于克里奥佩特拉同时还以托勒密王室中唯一一个尽管以希腊语为母语,但同时也学习并能够使用埃及语的成员,这种多语言能力进一步推高了对于其母系或其他女性长辈亲属血统的猜想:一部分人认为,也许正是因为她的母亲或奶奶是埃及土著女性,克里奥佩特拉才有契机和动机学习埃及语。

反驳观点看上去比这种基于推测的论断实际得多:罗马壁画和钱币上留下了一些描绘女王形象的例证,也有三座大理石雕像保存至今,其中的一些被认为是在她仍在世的时候完成的。这些文物上克里奥佩特拉的形象基本一致:她一直被描绘成明显的白人女性,鼻子高而尖,头发卷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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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世纪的克里奥佩特拉雕像,可能完成于她在世期间,现藏柏林旧愽物馆 / Wikipedia

还有历史学家指责,假设埃及艳后的母亲可能是女奴、从而认为她可能来自埃及土著或其他非洲当地部落的推论充满现代种族主义刻板印象,在托勒密王朝时代的埃及,奴隶主要是由战俘构成的,而不是基于肤色的种族奴役,事实上当时的奴隶阶层主要是由战俘转化而来的希腊人,由此认为克里奥佩特拉可能带有其他种族血统的假设毫无根据。

从这个问题本身的产生历史来看,埃及艳后的种族归属问题倒是一个典型的现代问题:它与十九世纪以来“非洲中心主义”的新兴思潮有关,这一运动致力于通过聚焦具有非洲血统的名人来研究和看待世界史,作为长期以来蔓延于世界史研究学界的欧洲中心主义的一种回应,尽管在一部分案例中,这场学术运动的确起到了一些推动黑人平权的作用,但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自美国非裔知识分子当中诞生以来,它同时也招致了多角度的批评:一部分人认为这种认为非洲高于世界其他地区的世界史观与欧洲中心主义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异,另一部分人则直言这种努力事实上在抹杀和否认世界其他地区对文明的贡献,其攻击对象不仅包括欧洲,也包括亚洲和近东地区。

而埃及艳后这样一个集中了现代各种敏感元素的传奇历史人物,似乎注定要在当代史上承载更多。

好莱坞的反思

尽管对于埃及艳后肤色的讨论和质疑至少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但直到二十世纪末,她的肤色并未成为一种政治讨论题目——从伊丽莎白·泰勒到费雯丽,在影视普及的早期,一大批著名白人女星扮演过她,这些作品从未因女主角的肤色成为争议对象。

真正的争论是从2015-2016年,奥斯卡连续两年所有提名都为白人的风波以后开始的。2016年2月,在第88届奥斯卡颁奖礼前,著名制作人史派克·李和黑人女演员嘉达·平科特·史密斯分别发出声明,宣布抵制奥斯卡。在此之后,好莱坞有关少数族裔演员和从业者的工作机会、待遇、其在作品中的表演和被呈现的方式等等问题,都被推上风口浪尖。

故事的另一面,则是对于一些传统经典人物的塑造定式也被卷入了这场反思浪潮,而埃及艳后克里奥佩特拉,正在这一过程中成了天然的争议对象——毕竟,在今天公众的概念里,她与“埃及”的关联远比属于地中海文明的希腊化马其顿人紧密,而比起“迪士尼公主为什么都是白人”,“埃及艳后为什么必须是白人”的问题看起来更为有的放矢。

紧随其后地,美国因黑人弗洛伊德之死而爆发的种族平权运动,将好莱坞的政治正确反思运动推上了又一个高潮,种族、肤色和少数族裔问题已经超越了其他,成为不可触碰的政治“禁区”。

2020年的盖尔·加朵,不巧正面撞上了这一切:尽管她已经是以色列国籍的德裔犹太人,在地域上脱离了欧洲,在外貌上并非金发碧眼,在血统上也至少靠上了曾进入埃及艳后血统讨论范围的犹太人,但即使仅是白种人轮廓演员出演埃及艳后这一件事,就足以在当时风声鹤唳的好莱坞引发巨大争议:一部分评论者甚至直言不讳地提出,加朵也许正在凭借自己长得更像白人的优势,挤压阿拉伯和北非女演员本应得到的工作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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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尔·加朵主演的《克里奥佩特拉》海报 / IMDb

2020年,影评人汉娜·弗林特在其发表的署名文章中批评,盖尔·加朵的出演“延长了好莱坞殖民化的争论,加固了有关埃及艳后在银幕上的西方式形象”,尽管并不非常典型,但她仍然是“文化腹语的一个例子:继续偏向于坚持西方审美的浅肤色少数民族”。

弗林特在这篇文章中并不打算讨论历史上的克里奥佩特拉究竟是白种人还是混血儿,而是仅从好莱坞电影业本身的历史出发,认为盖尔·加朵的这次出演是对近年相关反思运动的一种“倒退”:“如果好莱坞不反复使用该地区作为白人演员的简单背景,那么北非侨民就不会像一颗难以下咽的药丸。”她提出,长期以来北非在好莱坞电影中被隐身、被负面化、乃至于被殖民——为数不少的北非背景电影中没有任何北非演员参与,而埃及艳后主题的影片本来可能成为非西方族裔如何更好地在大银幕上呈现自己的一次机会,很可惜,加朵的出演中断了这一进程。

除了肤色,还有什么?

2023年,好莱坞的政治正确风潮方兴未艾,且由此诞生了更多自一开始就着眼于非西方背景主角的剧集:即将上线的《女王克里奥佩特拉》,是系列剧“非洲女王”中的第二部,如果理解了这一背景信息,就不难想到剧组为什么会寻找一位黑人女演员来出演埃及艳后,这一系列的第一部聚焦于恩津加·姆班德女王,她在17世纪统治着姆班杜人建立的恩东戈和马塔姆巴王国,与克里奥佩特拉不同的是,她是一位不容争议的黑人女性。

并非巧合,“非洲女王”系列的制片人,正是2016年率先宣布抵制奥斯卡的嘉达·平科特·史密斯。本部导演蒂娜·加拉维出生于伊朗,据她自述,从小时候看到伊丽莎白·泰勒扮演的埃及艳后开始,她就感到这样的塑造“不对”。

只是这一次,问题已经超出了好莱坞的范围,而埃及并没打算接受好莱坞式的政治正确:种族归属问题在埃及,有复杂得多的历史背景。

过去两个世纪,埃及人的人种归属问题一直是全球考古学、生物人类学、埃及学和历史学各界争吵的焦点话题,它甚至一度成为19世纪美国有关废奴的政治争论的核心:尽管政治上经历了多次外来统治,但作为种族群体的“埃及人”被认为四千年来并没发生过本质改变,而今天的埃及人肤色偏深,由此诞生了古埃及人可能是黑人的推论。缔造了古埃及文明的古埃及人如果是黑人,将剧烈动摇当时白人至上的种族信念。

而在埃及本土,埃及人是不是黑人的争论同样甚嚣尘上,社会主流意见认为埃及人显然并非黑人,并由此得以与同样生活在埃及的黑人民族努比亚人相区别(同样的区别也发生在古埃及)。

生物人类学拒绝回答埃及人是不是黑人的问题,而是将埃及人描述为一个肤色相差颇大、骨骼等数据同样存在变化区间的连续种群光谱,它包含了各种肤色的人,且正是这种具有连续性的变化构成了“埃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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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nefer版本《亡灵之书》中绘制的木乃伊开嘴仪式,呈现了多种肤色的古埃及人 / Wikipedia

但这样的描述并不能消解有关埃及人种归属的争议,事实上,就这个问题寻求共识的努力始终没有成功,而随着基因研究逐渐从根本上否认了人种学,世界范围内,种族问题越来越成为一个纯粹的政治问题,也因此,在古埃及人的种族归属问题上,所有观点的支持者都在指责其他人包含偏见,这有时表现为将排斥黑人假设的一派指为“种族歧视”和“欧洲中心主义”,同时将支持黑人假设的一派指为“非洲中心主义”和“罔顾历史”,也有时是将讨论黑与白问题的所有人都归结为“殖民主义遗毒”:黑/白肤色框架本身就被认为是一种以美国标准衡量世界的产物。

由于战况激烈,古埃及人种族问题成了“大多数在学术主流范围内写古埃及的人都会回避的问题”,但使得形势更为复杂的是,自古并存多种肤色多个族群的埃及,在近年同样存在种族歧视:深肤色在埃及仍被视为社会地位低下的表征。2016年,在一场舆论骂战当中,埃及前国脚阿迈德·梅尔加尼因批评总统塞西,而被塞西的支持者、知名律师莫尔塔达·梅苏尔在电视节目中公开使用“Bawab”辱骂。这个词的本义是门房,但在埃及特别是首都开罗,这一行业几乎全部是深肤色的埃及少数族裔努比亚人在做,门房也因此成为对深肤色人的普遍蔑称,而梅尔加尼正是一个努比亚人。

殖民主义、本土主义、种族主义与民族主义相互交织,而历史真相已注定只能存在于迷雾之中,在这种情况下,携带满满好莱坞式政治正确登陆埃及的《女王克里奥佩特拉》,不得不发现这里的情况比预想中复杂得多——在导演加拉维暗示埃及民众带有种族主义倾向的同时,她的评价本身就可以是殖民主义遗毒的一种表现。

更为讽刺的是,好莱坞式的政治正确甚至还是以拒斥西方中心主义叙事、尊重包括埃及在内的非西方地区为其旗帜的。

而有关肤色的争议,仍远未到头。尽管从历史学角度来说,克里奥佩特拉是其中相对较无争议的一个例子,但她的肤色问题只是各界对于埃及历史名人的种族界定问题的一部分:比起埃及艳后是不是黑人,各方对于埃及历代法老和王后是不是黑人的问题争得更加头破血流。另一个热门对象是狮身人面像——尽管那张脸已经没有鼻子,且它究竟属于哪个人类尚且不能确定,但,狮身人面像是黑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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