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坂本龙一 | 山下达郎:当我和他还是白衣少年时

来源:微信公众号“ 音潮在彗星再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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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若用八个字概括坂本龙一这一生,那便是:人生圆满,了无遗憾。因此不必再一次为了【圣诞快乐,劳伦斯】的旋律潸然泪下。与其说全世界少了一位音乐家,倒不如说纵横交错的音乐圈少了一个名为坂本龙一的相交点,这个相交点通向高桥悠治、武满彻、David Sylvian、Alva Noto、Fennesz、michael Jackson、Madonna、Marisa Monte、Paula Morelenbaum、Dennis Bovell等等。

2022年,借着山下达郎发行新专辑《Softly》之际,在日本媒体的无心撮合之下,坂本龙一和山下达郎隔空来了一出互动回忆杀,坂本龙一将【Ride On Time】选为自己最爱的山下达郎的作品,并且回忆道:

“二十多岁时有着大把时间,我经常和山下达郎、大贯妙子打麻将,有时候一打就是三天三夜。三人觉得无聊的时候就把住在附近的伊藤银次喊出来。肚子饿了就去车站大楼买便宜的套餐。后来我正是因为在达郎的乐队里弹键盘,在日比谷公园野外音乐堂演出时,通过达郎的介绍,第一次遇见了高桥幸宏。我很惊讶,居然有这么时髦的鼓手。”

而山下达郎则是在接受《文春周刊》的专访时敞开心扉,罕见地聊起坂本龙一这位多年老友。以下便是专访中跟坂本龙一相关的内容。

被时代所宠幸的教授,被世界所爱戴的坂本龙一,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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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郎先生这一代,还有很多“现役”的音乐家,很多“战友”引领着日本流行乐。如果列举地话,同辈之中有哪位可以称之为朋友。

山下:坂本龙一吧。在他成为YMO的成员之前,从70年代中期开始大概有两年半的时间,我们每天都会见面。几年前,我们有机会久违地畅聊了一次,距离感完全没变。

:他出演了《战场上的快乐圣诞》。自从担任配乐创作,多年来被称为“世界的坂本”。事到如今,这是有点让人意外的人脉。

山下:初次见面是在1974年左右。那是在位于福生的大泷咏一的录音室中举行的一次排练。我们之前素不相识,坂本君是新宿高中,我是竹早高中,在同一时期都经历了高中纷争。从年龄上来看,坂本君比我高一个年级。

我高中时逃学,从位于茗荷谷的咖啡店的电视机上看到三岛由纪夫自杀的临时新闻,在这一年前,坂本君是学校内某个新左翼小团体仅有的三位成员之一,他留长发,穿木屐鞋,在学校内阔步横行。顺便提一句,另外两人是后来成为众议院议员的盐崎恭久和以《Action Camera术》而出名的马场宪治。

注1:盐崎恭久是安倍晋三的政治盟友,2006年出任安倍晋三的内阁官房长官,2014年出任日本厚生劳动大臣。2015年,坂本龙一抱病参加反对新安保方案的抗议集会,在国会前发表演讲,其实大家私底下都是熟人……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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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崎恭久

注2:80年代初,日本掀起一股“偷拍风潮”,公园里的女高中生、甲子园的女子啦啦队、在电车上睡觉的迷你裙美女都成为了拍摄对象。这与70年代篠山紀信精心挑选模特,伪素人拍摄的《激写》系列形成鲜明对比。1981年,马场宪治推出完整诠释偷拍技术的《Action Camera术》,销量达到惊人的五十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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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背景,我和坂本君初次见面就很投缘。在新宿黄金街的小酒馆里,我望着在东京艺大专修现代音乐的他醉醺醺地和其他客人争论Iannis Xenakis和梅西安,或者我们在常去的live house里一起把所有的酒一饮而尽。

关于他所学习的法国近代音乐,我也向他请教了很多。大我七岁的表姐毕业于艺大的钢琴系。她住在仙台,高中时代我去住宿时,她让我听了Walter Gieseking演奏德彪西作品的唱片。

大约五年后我遇到了坂本君,他向我推荐了拉威尔的《序奏与快板》,说道:“这个也不错”。同样出自拉威尔的《达夫尼与克罗埃》,布列兹的指挥是最棒的。坂本君比我大一岁,学年也比我大一级。虽然他是个有点古怪的家伙,但就像高中时即使坐在对方旁边也毫不奇怪,我们有着共同的心理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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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有一股都立高中的气息。

山下:是啊,不过坂本君有点特别。我和他格外投缘。

:再说一点关于那种特别的感觉吧。

山下:如果说一句非常自大的话,那就是智力水平。智力上的呼应是顺畅的。对于我方提出的东西的反应,反之亦然,我认为语言上的投接球是人际关系的“命根子”。大泷咏一也是如此。如果没有这一点,就没法长期交往。这不是在讨论最近吃的饭,或者哪里的餐馆有多好。

说句题外话。1978年我的现场专辑名为《IT’S A POPPIN’ TIME》。有一张照片,在坂本君的Fender Rhodes上面放着Arp Odyssey类比合成器,那台原本是我的私物。

在Sugar Babe时代所属的办公室,我从唱片公司那里硬生生抢过来同一个事务所下山下洋辅三重奏、以及跟洋辅君相关的筒井康隆朗诵专辑的制作预付款(笑),那台便是购买的乐器之一。买来后自然很不错,但因为很难操作就被扔在一边,我把它领回来使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拿走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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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本君在那个时期就弹奏Arp合成器啊。

山下:因为他原本在艺术大学就是专修合成器。在他加入YMO之前创作的个人专辑《Thousand Knives》,便是当时最先锋的电脑音乐,我每天都去参观学习。正因如此,我在其中一曲加入了响板(笑)。

注3:1978年,坂本龙一在日本哥伦比亚唱片公司第四录音室创作《Thousand Knives》,山下达郎的那台Arp Odyssey也成为了主力设备之一。在录音期间,细野晴臣、高桥幸宏、加藤和彦、山下达郎等人都去探访,山下达郎顺道在专辑的第四首作品【Das Neue Japanische Elektronische Volkslied】中客串了响板。

注4:《Thousand Knives》于1978年10月25日发行,首次发行量为400张,结果退回200张。也就是说,当时只有两百个日本乐迷购买了坂本龙一的第一张个人专辑(500500500)。谁都没想到日后坂本龙一会成为时代的宠儿。

注5:1984年,坂本龙一发行经典专辑《音乐图鉴》,打头曲【Tibetan Dance】原先准备加入山下达郎的英文演唱。

坂本龙一 - Das Neue Japanische Elektronische Volkslied音频:00:0008:06

坂本龙一 - Tibetan Dance音频:00:0005:03

:“政治的季节”和音乐实验的繁荣正好同步,真有意思啊。

山下:无论是坂本君还是我,都是被70年代安保运动打乱人生的一类人。这就是大家常说的,以60年代安保运动为契机的退学者率先流向到杂志媒介。可以说杂志文化是由60年代安保运动那一代人创造出来的。随着同一代人年龄的增长,杂志的对象年龄也在不断上升。继育儿杂志、中年杂志之后,如今老年杂志迎来了黄金期。

另一方面,我们70年代安保运动这一代人流向到音乐媒介。比方说谷村新司原本因为崇拜佐藤春夫而想成为一位诗人。但因为披头士的出现,他组建了Alice乐团。60年代的音乐就是有着这样的力量。这种压倒性的冲击吸引本来不想成为音乐人的家伙投身到音乐行业。之后音乐行业发生革命性的爆发,其背景就是这样的历史事实。

当一起经历了那么浓密的时代,不管过了多少年,也不管多久没见面,朋友还是朋友。如今我们有着不同的政治立场和见解,我也不想参加他所投身的自由主义运动。人啊真的很有趣,有些关系会因为立场不同而隔开,有些关系则不会,我和坂本君的情况属于后者。

偶尔,他也不是不跟我打招呼,但只要回答“对不起,不可以”就行了。即便如此,这绝非意味我们不再是朋友。

:很好的关系啊。

山下:因为他还是喜欢那方面的运动。可能就跟野坂昭如和大岛渚一样吧,怎么说了,感觉有点像冒失鬼。但我没法讨厌他(笑)。

注6:坂本龙一在高中时代组建过新左翼小团体,大岛渚也被视为左翼导演,因此山下达郎把两人相提并论。

:从达郎君的角度去看,他是一个聪明的“冒失鬼”。

山下:即使经历了同样的高中纷争,他和我的家庭环境还是不一样的。坂本君的父亲是河出书房负责三岛由纪夫和中上健次的著名编辑。亲戚都是出自东大这种家世。

我的家庭完全相反。从祖父那一代起就持续没落。祖父和父亲在工厂运营中都以失败告终,我的父母从我上小学时就开始一起工作。我一直是一个身上挂着钥匙的孩子。而且因为我是独生子,自然而然变得善于一个人玩耍。我听着广播中的落语并且试着模仿,度过了孤独的小学时代,这无疑对我的人格形成产生了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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