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萌:我离开央视后的这八年

采访、撰文 | 灯灯

站在50岁的当口回头望,李小萌觉得,她的人生上半场大致可以划为两个阶段。

2015年以前,她是家喻户晓的央视记者、主持人,报道汶川大地震时掩面而泣的背影,打动了数亿观众,成为国人对那场灾难最柔软的记忆之一;

2015年年末,她离开央视,在一个新闻节目主持人的黄金年龄,辞职回家带孩子,由此引发的议论、揣测和好奇,到今天仍在持续。

三八妇女节之后,我在北京东二环的一座写字楼见到了李小萌。相比过往在新闻节目中呈现的知性、端庄形象,如今的李小萌多了一份明快的生动。她一身运动服,化了淡妆,笑起来会露出可爱的小虎牙,为干练的气质添了几分柔和。我带给她一束郁金香作为节日礼物,她喜出望外,“很久没有收到女生送的鲜花了。”

距离从央视辞职已经过去了八年,李小萌早已有了新身份。她创业做自媒体,有一个20人的小团队,演讲、拍短视频、直播、写书都在她的工作范畴内,用她的话来说,“李小萌是一个IP,我就是这个IP的生化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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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中的李小萌 | 图源李小萌微博

离开大机构出来单干,她每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声带因为用嗓过度长了小息肉,从前干净的嗓音变成了有些浑浊的“直播嗓”,但她不想自怜,“都是自己的选择,这点嗓音的损失算什么呢?”

前些日子,她出版了新书《你好,我们》。书中,她写自己从央视离职的来龙去脉,写44岁重新求职的艰难和残酷,过往人生中那些羞怯、笨拙和难堪的时刻,被她毫无保留地摊开在读者面前——如此程度的自我袒露,对于一个公众人物来说,是罕见的。连她的朋友,都反对她如此向外界自我剖析。

李小萌说,敢于向别人袒露自己,对她来讲是一个特别大的成长的标志。身边的人也见证了她这些年的变化。合伙人卢俊是李小萌的多年好友,他觉得李小萌如今的生命状态都不一样了,“松弛了、舒展了、自如了,从一个自我封闭的小萌,变成了一个更开放、不设限的小萌。”

我和李小萌聊了聊她的这八年。在两个多小时的对话中,我愈发感受到,这不单单是一个全职妈妈如何重返职场的故事,更是一个女性经历了漫长的束缚、挣扎和自我怀疑后,在50岁的年纪,重塑自我、自由绽放的历程。

以下根据李小萌的讲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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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央视主播到全职妈妈

2015年年底,我从央视辞职后,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我为什么辞职。这个问题直到去年都有人在问,在好奇,甚至在编造谣言。

其实原因很简单,我找不到适合自己的节目形态了。

以前,我做的大多是访谈节目和现场报道,虽然压力大,过程中充满不确定性,但那种身为记者、身处现场、跟人面对面交流给予我的正向反馈,让我始终有身为新闻工作者的荣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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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李小萌深入北川灾区报道,路遇善良的灾民朱大爷,留下令人动容的一幕 | 图源网络

后来,新闻频道改版,我做的访谈节目《新闻会客厅》关了,《东方时空》也从一个专题类节目变成了整点新闻播报,于是我陷入了一种机械化的工作节奏中——每天穿过长安街,走进办公室,简单化个妆,然后熟悉一下稿子。稿子的内容大部分是定好的,而且不许脱稿,必须念提词器,这让我感到以己之短搏人之长。

那两年有一大批新闻人辞职。如今来看,似乎是一个时代的终结。我的同事张泉灵、赵普、郎永淳也和我在同一年离开了央视,不过他们接下来都有明确的事业方向,我完全没有,是唯一一个回家当全职妈妈的。

“裸辞”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我小孩的爸爸跟我说,你就踏踏实实回家吧,我不会让你因为我而后悔的。还有一个原因是,那时,我认为自己是没有一技之长的人,没什么其他的选择。

有些人会错把平台当成自己的能力,而我是另一个极端,把自己的能力全部看成是平台的资源。我总觉得,如果没有电视台和这些新闻事件做支撑,我是没办法做成什么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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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萌主持《新闻1+1》| 图源网络

回家后,一开始我给自己安排得特别满,除了弄孩子,还给自己报了一堆烘焙课、英语课和油画课,整天拼命健身,拼命节食。结果三个月后,身体吃不消了。有天在家吃饭,吃着吃着,我突然失去意识,身子往一边歪过去。

我去医院检查,报告单显示,总蛋白低,血压低,各种指标都低。家里人问大夫,她这是什么病啊?大夫说,通俗一点来讲,就是营养不良。大家都笑了,说21世纪的中产家庭居然会营养不良,你这是干嘛呢?

后来我才知道,这其实类似“退休综合征”,是一种心理问题。具体表现为辞职、赋闲或者退休后,因为没办法自洽,又害怕自己停下来,只能把自己搞得特别忙活。

辞职前,我以为自己的心态会很稳,毕竟路是自己选的,况且我又不是以一事无成的状态回归家庭的,我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和知名度,主持人这一行最高的奖项我也拿遍了。

但是渐渐地,我能感觉到家里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前当主持人的时候,一回家,家人都说,哎哟,宝贝女儿回家了。现在回家了,谁还管你,回来就回来了呗(笑),我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还有一部分压力是我自己给自己的。我不是那种全职以后依旧该花钱就花钱,该臭美就臭美的人。我觉得,既然我不挣钱了,那我就应该少花钱。其实这个想法非常糟糕,因为婚姻意味着收益和义务共担,夫妻双方如果有一方在家全职了,另一方的收入也不是个人收入,而是家庭的共同收入。但我“温良恭俭让”惯了,我会不自觉地约束自己,总有一种不配得感。

有一天,我去幼儿园接女儿,在教室门口无所事事地等孩子下课。正东张西望呢,突然看到一个妈妈,穿着职业装,风风火火地赶来,到了教室门口,找把椅子一坐,掏出电脑就开始投入地工作。

那个画面在我脑海中停留了很久很久,久到让我意识到,我是想念工作的。

女性并不是只有工作才有价值,只是对于我这样一个身处职场多年、有工作惯性的人来说,回归家庭后,照看孩子只占用了我小一半的精力,我还有一多半的精力无处安放。我迫切地想回到那种有事可做,被团队和客户需要,能为社会创造价值的状态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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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职场,拥抱真实世界

重返职场的路,比我想象中艰难。

从小到大,我一直过得顺风顺水。小学六年三好学生,保送初中,初中三年三好学生,保送高中,高考以北京地区文化课、专业课双第一的成绩考上北京广播学院播音系,毕业后又直接进入中央电视台工作,一干就是20年。

这种顺风顺水也意味着,我的人生是相对被动的。大部分时候,我都在被环境和周围的人推着走,而且结果还不错。听从安排、相信权威、努力打工、少操闲心,是我过去的生存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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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萌主持《新闻会客厅》| 图源网络

三年全职妈妈的生活结束,一切都变了。我不再是央视著名主持人,而是一个44岁的、离开职场3年的大龄女性求职者。失去了庞大系统的帮助和庇护,我只能像小马过河一样,一点点蹚着水往前走。

如今想来,我特别庆幸的一点是,在家的那段时间,我没有断掉和外界的联系。既没有消失在朋友圈,也没有停止学习。这可能是我们始终要做的人生日课吧。当时的身材和样子,虽然没有现在精神,但也不至于走形得太厉害。所以当我想要动身做一些事情的时候,还有朋友愿意伸出橄榄枝。

一开始,我做独立制片人,和东南卫视合作访谈节目《你好,爸爸》。做制片人和做主持人太不一样了,我不仅要做好采访和内容,还要负责背后一系列的统筹、商务工作。

起初真的什么都不懂。东南卫视把合同发过来,我“啪”地在最后一页把章一盖,立马寄了回去。对方打电话来问,小萌,骑缝章呢?我说,什么骑缝章?对方沉默了。这件事被我的朋友们笑了好久,大家都说,小萌哪像在社会上闯荡了20多年的人啊,完全是个生意上的小白,连最基本的商业规则都不懂。

邀请嘉宾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障碍。以前在电视台做主持人,我只需要把内容准备好,联络、邀请嘉宾的工作基本都由编导和策划完成。那时的我,就是一个老老实实上班的乖孩子,不懂得积累人脉,也不懂得规划事业。

每次做完采访,我从不主动和嘉宾合影,也不主动交换联络方式。看似清高,实际上就是不自信,总觉得工作都做完了,也没有必要再联系了吧?又担心万一被拒绝了怎么办?总之就是张不开嘴。

和摄制团队的磨合更令我头疼。《你好,爸爸》筹备时,团队上上下下,除了我,全都是男性。去机房审片,半地下室的房子,站了一屋子名字都叫不全的男人,空气里混合着烟味和体味。导演对我态度很好,可不管是拍摄计划、场地、光线、机位,任何问题只要我有疑问,永远得不到进一步讨论,只有一句“您放心”,说白了就是“你别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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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萌担任独立制片人的节目《你好,爸爸》| 图源网络

这些困难都是我之前没有预料到的。但事已至此,我只能硬着头皮上。

邀请嘉宾,对方拒绝了,那就一次次地磨,飞去他参加节目的现场,当面发出邀请;摄制团队的布景有问题,就算还有半小时就要录制了,也要让他们拆掉重来;片子质量不过关,即使项目不做了,钱退回给电视台,也不能就这么糊弄过去。

从惯性地打一份工,到别无选择开始创业,我的人生也从被动的状态,转向了被迫主动。卢俊说,他觉得我之前在央视的生活是高度滤镜化的,从始至终都被服务、承接、保护得很好,而创业是一个强迫我进入真实世界,并拥抱真实世界的过程。重返职场后,我的第二次生命才真正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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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女孩的中年觉醒

创业这几年,带给我的改变特别大。

我原先是个特别温顺的乖女孩。一部分是天性使然,我妈说,她当年生完我,把我从医院接回家,别人都不知道家里来了个婴儿,因为我根本不哭。

我生长在北京的一个小康之家。我爸是个老电视人,我妈是工厂医务室的医生。我爸对我很严厉,从来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夸我,情绪来了还会打我,会发大脾气。我妈属于传统的母亲,虽然她跟我很亲近,但她不可能帮我对抗我爸。

小时候经常出现的场景是,我爸把我打一顿,然后躺在床上,假装气得吃不下饭。我甭管多委屈,就算哭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都得站在我爸床前,极其耻辱地说,爸爸,我错了,你别生气。

现在想想,可能是我爸自己内心比较自卑,所以他对于和他有密切关联的人也没那么满意。我到30多岁了,我爸才对我说过一句“宝贝女儿回来了”,因为那时候我在事业上做出点成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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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萌旧照 | 图源网络

从小到大,我从来不提过分的要求,给吃什么吃什么,给穿什么穿什么。这种习惯延续到了工作后。在央视,我的口头禅是“随便,都行”,被评为“最好伺候的主持人”。那时的我,既觉察不到自己的欲望,也不会提要求,更不曾为自己争取过什么。

在同事们看来,我乖得堪称奇葩。在央视工作20年,我没有当过一天正式事业编制职工,直到2015年离开,还是企聘合同工。唯一一次跟领导提要求,是在2011年怀孕后,我问领导,能不能给我办个电视台的车辆出入证,不然走路进来很吃力。领导都懵了,说,你进台里十几年了,连个车证都没有?

那些年,我在央视做了很多节目,拿了很多荣誉,但都是领导指派的。我只是做到了机会到手,就一定拼尽全力做到最好,因为我特别害怕让别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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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萌获得金话筒奖,并将奖杯送给朱大爷 | 图源网络

创业相当于强行改变了我的状态。没有人再替我安排,没有一个大机构再给我庇佑和掩护,我想工作就要自己去跟电视台提案,当一屋子的人都在说这儿不好,那儿不好的时候,怎么答辩,怎么争取,都要自己想。

我以前特别怕麻烦别人,主要是怕被拒绝。但自己创业以后,我唤醒了沉睡的朋友圈,发现求人居然是建立关系的非常有效的方法,甚至比被人求还有用。只要不怕被拒绝,愿意伸出援手的朋友很多。

前两年,我们开始做抖音。我老说,能把抖音做起来的人,都是别无选择的人。热点来了,就算是晚上十一二点,我已经躺下了,蓬头垢面的,也要迅速起来收拾收拾录视频。去年年底,我们整个团队都阳了,等到烧一退,说话还喘呢,又开始直播上链接了。做自媒体就像农民伯伯种粮食,下一天的地,就有一天的收成,不下地就荒了。

摸爬滚打了两年,我渐渐意识到,在内容传播这件事上,我是有热情的,也有天赋。所有正向反馈都会慢慢沉淀为我的勇气,一开始是壮着胆子做,后来变成“我可以这么做”,再后来,我能判断出接下来的走向和结果,对自己的笃定就又多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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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岁的重塑与绽放

今年,我就要满50岁了。

我现在非常愿意讲我的年龄,因为它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心理支柱。二十几岁的时候我反倒不愿意讲,那时候年轻,不自信,容易自我攻击,总是怯生生的。

现在我一想到,我都50岁了,团队里的小孩们才二三十岁,我吃过的盐比他们吃过的饭都要多,做决策时我就多了很多信心。白岩松很多年前和我说过,他渴望变老。那时我还不理解,现在明白了,岁月会带给我们智慧和力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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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萌和同事们在一起 | 图源李小萌微博

我女儿今年11岁,她们班的同学有时候也会讨论彼此的爸爸妈妈。有一天,她回家告诉我,她的同学们说,本本,你妈妈都50岁了吗?太不像了,她像我们所有妈妈中最年轻的那个。你知道,因为我生孩子晚,我女儿同学的爸爸妈妈都是80后或者85后,她有个同学的姥姥只比我大10岁。

但我觉得小孩子们看大人,看的应该不是一个人脸上的色斑和皱纹,而是一个人的状态。我女儿过生日,请了十七八个小朋友来家里,我会和孩子们聊天,尤其是那些落单的。孩子们参加活动,大人一般都是服务者或者秩序维护者,但我更喜欢作为参与者,和他们混在一起玩。我跟我女儿说,你开生日party,妈妈就负责捡起那些没有被你们注意到的小朋友。

养育孩子对我来说是一个很治愈的过程。我常说,只有当了妈妈,我才体会到爱别人有多幸福。目睹她一天天长大,也给了我重新审视自己生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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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萌和女儿本本 | 图源李小萌微博

我女儿的性格和我反差可大了。她从两岁就学会了说“不要”,干嘛都是“不要”,我那天还在跟她说,你这一天里说的“不不不”,比你妈十年说的都多(笑)。

我以前特别害怕冲突,偶尔的情绪失控都会让我内疚几天。但作为妈妈,有时候我需要表达愤怒,让我女儿知道我在支持她,保护她,为了她我敢于向外界展现攻势。

慢慢地,这种习惯也会平移到我自己的工作、生活和社交中。我玩微博好多年了,最开始从来不管理负评。我想说,我尊重所有的评论。但这两年我开始刻意训练自己回复负评,因为我发现,如果你自己都不敢站出来为自己说话,别人凭什么支持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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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萌在演讲现场 | 图源李小萌微博

女性很多时候习惯于展现温和的那面,但我觉得,应该让别人识别出你不好惹的那一面。如果你从来没有炸出过你的逆鳞,别人就会不断地越界,越到你的底线之下。

我有个微信群,平常都好好的,有天,一个人突然发了一个针对女性的非常过分的黄段子。要是过去,我肯定划过去当没看见。但那天,我第一时间说,这个段子对女性很不友好,希望你能撤回。那个人马上回复,抱歉抱歉,手抖发错了,我发个红包,下回注意。之后群里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信息。

我是个很晚熟的人。敢于袒露自己的真实情绪,对我来讲是一个特别大的成长的标志,是我建立起了足够多的安全感的表现。我以前是正相反的,把自己包裹得特别紧,永远礼貌有余而率真不足,总是做该做的事,做该做的反应。我希望别人给我的评价都是好的,比如她特别谦虚,特别低调,特别不张扬,没有攻击性。都是这种很窄的评价。

但是现在,我愿意向这个世界敞开。我不想再陷入无止境的自我批判中,也不会让自己躲在根本不存在的保护伞之下。当我把真实的自己袒露出来,经历着日常的风晴雨露,我发现,我就是自己的保护伞和承重墙。这是即将知天命的我才完成的成人礼,虽然迟到多年,但我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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