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普京没有选择对乌克兰发动全面战争？

来源 | 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

作者 | 安德烈•索尔达托夫（Andrei Soldatov）、伊琳娜•博罗根（Irina Borogan）

编译 | 蒲星妤

2022年9月21日，俄罗斯总统普京下令在国内展开部分动员工作，这在当时被普遍视为俄乌冲突将走向全面战争的前兆。由于对走上前线的恐惧，成千上万的俄罗斯年轻人逃离了国家。曾有传言称，安全部门即将关闭边境以防止更多人离开，并采取严厉的措施迫使逃离的人回国服役。当时还有许多人认为，俄罗斯政府将采取更广泛的征兵措施，整个国家很快就会被卷入全面战争状态。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这些虚假的传言纷纷不攻自破。2022年下半年至今，俄罗斯的边界仍然正常开放，政府也并未进行更广泛的军事动员。相反，正如普京所称，该国仍处于 "部分动员 "状态。事实上，尽管俄军在乌克兰前线存在大量伤亡，但对许多普通家庭的俄罗斯人来说，生活与过去别无二致。

这一令人惊讶的现实似乎颠覆了评论界对于普京及俄罗斯政府的一贯看法。起初，克里姆林宫的表现确实体现出激进的态度。俄罗斯没有满足于仅仅占领乌东，而是对整个乌克兰发动了进攻，并试图攻占基辅。除了部署坦克、导弹和重炮之外，普京还多次威胁要使用核武器。同时，俄罗斯政府也在国内采取更严格的言论管控措施，并表示将经济置于战争状态。

然而，许多举措在实践中远没有纸面上看起来那么严厉。在乌克兰，尽管战争逐渐处于胶着状态，但俄罗斯一直没有动用其全部武器库。其国内管控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被加强了，但许多影响最大的国内措施都没有真正落实。克里姆林宫一次次地试图阻止全面的军事化和战争动员——无论是经济层面还是整个社会。

▲ 2022年9月21日，俄罗斯总统普京下令在国内展开部分动员工作

许多迹象表明，俄罗斯政府对进行全面战争的控制并非偶然，也绝不是执行原定政策失败的结果。相反，俄罗斯似乎正推行一项能同时应对西方和国内局面的成熟战略。通过激进的表态，克里姆林宫可以向西方暗示，它将不惜一切代价在乌克兰取得胜利。但与此同时，在国内，俄罗斯政府可以借此向普通民众传达，它拥有进一步收紧管控的权力，但目前并不会真正实施。这种聪明的战略为普京保留了进一步升级战争程度的可能性，但不必马上付出代价。

克制的审查制度与国有化计划

自2022年2月战争爆发以来，克里姆林宫的实际行动常常与其扬言发动全面战争的立场相悖。这一矛盾在内政上也十分明显。战争发生后，俄罗斯制定了严厉的新审查法，并对社交媒体上与战争相关言论的传播进行管控。然而，这些措施的执行并不全面。尽管俄罗斯当局宣布在境内取缔并屏蔽了Facebook等社交平台，但在执法层面对使用者的惩罚并未跟进。政府也没有审查YouTube或Telegram这两大俄罗斯国内最受欢迎的社交平台上的信息。相反，随着战争的进行，两者在俄罗斯迅速发展，并在信息传播领域变得更加重要。

普京的经济政策也出现了这种看似严厉，实则克制的情况。2022年春天，克里姆林宫似乎曾考虑采取措施扩大政府对经济的控制，关于国有化计划的立法草案被迅速拟定并送交国家杜马（注：国家杜马即俄罗斯联邦会议下议院，是俄罗斯的常设立法机构，主要负责起草和制定国家法律）。冲突爆发后，外国公司正在迅速离开，且可能带来大规模裁员和社会动荡，而这是俄罗斯政府急于避免的。1917年革命后，布尔什维克将工厂和银行国有化，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 2022年10 月，俄政府通过一个新设的军用物资特别协调委员会将战争关键行业直接置于国家控制之下

然而，该立法草案从未签署成为真正的法律，外国公司仍在自行安排其在俄罗斯的资产。2022年10 月，政府确实通过一个新设的军用物资特别协调委员会将战争关键行业直接置于国家控制之下，但事实证明，人们对普京采取战时经济的担忧被明显夸大了。

普京不是下一个斯大林

如果像许多西方评论家所说的那样，俄罗斯正在准备进行全面战争，那么普京对动员问题的处理就格外引人注目。在有大量兵力需求的情况下，克里姆林宫避免了第二波动员，使用了瓦格纳集团的雇佣兵，其中部分兵源从俄罗斯监狱招募。这样一来，俄罗斯政府得以保持“部分动员”的现状。而这一策略似乎达到了目的：最近几周，瓦格纳雇佣军是俄方唯一一支处于攻势的部队，虽然伤亡惨重，但其损失并没有引起俄军方的关注。

同时，普京对政府内部一些应对战争失败负责，或与他自己存在分歧的官员或机构，表现出相对克制的态度。在冲突开始之前，普京的铁腕政策就已将几十位高级官员和联邦安全局员工送进了监狱。但在冲突开始后，他将惩罚范围基本控制在“西罗维基（siloviki）”（忠于普京的政治团体,其核心成员是前克格勃特工、安全机构官员、司法部门和军方官员）集团上。

其中负责监视俄罗斯邻国的部门——俄联邦安全局第五处，是第一个受到总统怒斥的部门。正是第五局向普京介绍了乌克兰的政治局势，并错误地认为基辅政府将迅速垮台。2022年3月，该局负责人谢尔盖•贝塞达（Sergei
Beseda）遭到秘密软禁，随后被送往莱福尔托沃监狱，该监狱长期以来主要负责关押重要政治犯和间谍。

▲ 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第五处，是负责监视俄罗斯邻国的一个重要部门

同月，国民警卫队副队长罗曼•加夫里洛夫（Roman

Gavrilov）中将被解职。他一直负责为国民警卫队的特种部队提供装备，这些部队在俄乌战场遭遇了装备不足或配置有误的困难。有传言说，各军队将领很快就会被解职或监禁，作为对俄军糟糕表现的处罚。但在随后几周，对军警系统的惩处突然停止了。谢尔盖•贝塞达被释放并返回他在卢比扬卡的办公室。更重要的是，2023年2月，他的儿子亚历山大•贝塞达
(Alexander Beseda) 获得提拔，成为监管安全机构的政府部门负责人。

随着俄罗斯逐渐面临的战场失利和来自西方的制裁压力，强硬派议员、政府宣传人员和安全官员认为，斯大林主义才是战时治国之道的典范。一些观察家从已提出的极端措施出发，认为普京已经在推行斯大林主义，但斯大林体制远比普京实际采取的步骤更为夸张。二战期间，整个苏联政府彻底军事化，甚至斯大林和他的部长们也穿着军装并担任将军军衔。整个社会都完全动员起来，变成了所谓的“大后方”，部分人口和工业设施在斯大林政府的命令下转移到其他地区。

最后是核武器问题。至少从2022年夏天开始，普京就提出了使用战术核武器的选择。该年9月，他宣布俄罗斯将在战争中使用“所有可用手段”，并且“不是虚张声势”。即使撇开普京自身的言论不谈，与其关系密切的强硬派人士也曾表示，俄罗斯军方和普京考虑使用战术核武器对付马里乌波尔的守军。然而，尽管俄罗斯在战场上遇挫，普京并没有选择战术核武器的道路。相反，他在常规战争上加倍下注，并通过部分动员和对乌克兰基础设施的空袭扩大了战争。

战争升级的空间

过去的一年，可以说是普京执政二十多年来最艰难的一年。这位俄罗斯总统一次又一次地在战场上增加筹码。然而，他从未彻底将俄罗斯带入一场全面战争，这其中的原因是为什么？

从战争的早期阶段开始，全面战争的计划显然已经酝酿在普京的脑海中。2022年4月，普京向全体杜马成员表示，"所有议会政党尽管相互竞争，但在涉及基本国家利益、解决祖国的国防安全问题时，总是会拿出统一的立场"，并明确表示不允许就战争问题进行辩论。去年7月，普京告诉俄罗斯各政党领导人，是西方集体挑起了乌克兰战争，表明俄乌战争是俄罗斯和西方之间长达几个世纪的生存斗争的一部分。

然而，从俄罗斯政府的实际行动来看，它并不真正寻求发动全面战争。整个2022 年，克里姆林宫都在强调它有更激进的选择，但也表明，就目前而言，它只满足于此。这种态度最关键的作用是，通过提出极端的选择，例如工业国有化、动员经济、甚至使用战术核攻击——克里姆林宫已经为战争升级提供了空间。

▲ 2022年4月，普京在俄罗斯国家杜马表示，所有议会政党在涉及基本国家利益时，必须拿出统一立场

对普京来说，这种做法有着多样化的意义。其针对的主要目标可能是西方政府，它们对可能失控的战争升级深感担忧。克里姆林宫向西方展示它有着多种选择，但迄今为止一直控制着局势，而不像基辅，根据俄罗斯的说法，基辅在绝望中很容易导致战争升级。在俄罗斯国内，这种做法还有另一个目的：证明它有能力调整对西方制裁和军事失误的反应，并且暂时不必付出实施的成本。

更糟的可能

普京的折中战略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在整个2022年，俄罗斯经济并未受到过度军事化或政府管控的冲击。相反，俄罗斯经济的收缩幅度小于大多数西方分析人士的预测。此外，该战略还帮助普京在收紧管控和避免与中产阶级产生间隙之间保持平衡。许多俄罗斯普通人乐于尽可能地忽视战争，而克里姆林宫的策略巧妙地利用了这些感受。

事实上，该战略也针对那些逃亡国外的人。许多为避免被征召而逃亡的俄罗斯男子被告知，如果他们回国，将不会在国内受到惩罚。2023年2月1日，俄罗斯总检察长伊戈尔•克拉斯诺夫（Igor
Krasnov）向普京报告说，9,000
名被非法动员的公民”——因为在IT或银行和金融系统中从事重要工作而应免于动员的人，已经被送回家中。俄罗斯当局也在想方设法让该国流亡的IT专家回到俄罗斯。政府已向此类人员承诺免除征兵，并提供免费归国机票。普京很了解他的人民：一些俄罗斯人急于相信有办法回到战前的现实。这一战略已经起效，他们正重返俄罗斯。

然而，在一些关键领域，普京的渐进方法适得其反。例如，在战争开始后的几个月里，许多原本逃离该国的独立记者、调查员和博主利用缺乏审查的优势，开设了自己的YouTube频道。现在，几十个政治节目、采访和未经审查的视频每天都为俄罗斯人提供了解战争真相的机会。在过去的一年里，许多人养成了从YouTube获取新闻的习惯，其中包括年长的俄罗斯人和年轻人。正是通过YouTube和Telegram，许多俄罗斯人才了解到俄罗斯军队在乌克兰战场上的真实情况，而这对俄罗斯当局无疑是致命打击。

尽管如此，在战争的第一年，普京的局部升级策略总体上还是奏效了。这使他能够通过威胁和冷淡态度的结合来维持国内政治稳定。这一策略帮助普京为可能到来的长期战争做好准备，而不必付出导致民众反抗的巨大代价。最重要的是，这赋予其未来政策高度的灵活性。更激进的选择——包括经济国有化和全面动员仍在备选清单中，而且该国的官僚机构已准备好启动它们。

问题是，这场尚不算彻底的战争能维持多久？战争持续的时间越长，俄罗斯所面临的国内外压力就越大。目前仅停留表态就能奏效的策略可能将不再满足普京的需要，那些将导致全面战争但尚未执行的威胁可能将会付诸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