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隐性和显性的语言暴力——也谈庐江中学事件和郑灵华事件
据报道(有视频片段,但细节尚未完全查实),2月18日下午合肥师范学院副教授陈某在安徽庐江中学作感恩励志演讲时表示,读书的目的是为了外国的优良基因相融合,并建议学生毕业后选择和外国人生育后代。
据转述(尚未核实),该教授随后还表示,学生读书就是为了钱,不要谈什么理想抱负,而更重要的是,该教授在总结时还表示了金钱就是力量,有钱就有一切的话语。
在教授还没有演讲完的时候,就被一名学生上台夺下了话筒,并大声表示,学习的目的不是为了金钱或“杂交”,而是为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据悉,陈教授已停课反省,主管部门已责成陈某某所在高校成立调查组,进行详细调查。
这件事我看了视频片段和相关报道,个人判断陈教授应该是说了那些错误言论的,学生抵制是完全正确的,其中的是非曲直很清楚。
但我所了解的这些与当时的事实有没有出入呢?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所以我相信有关部门会向在场师生详细了解,实事求是调查处理。
总之,如果属实,那么这位同学做得很对,陈教授应该受处分;如果有其它情况,那么我们期待相关调查结果。
但今天我看到著名辩手罗淼先生发了这么一篇微博:
“庐江中学那个视频我看了,老师讲了什么,根本听不到,只剩个抢话筒好(喊?)口号的同学。
如果大学教授真是眼里只有钱,多半是不会到中学去讲座的,那才几个钱。
搞到教授要停职反省的学生勇气可嘉值得赞扬,希望他们校长下次讲话令人不爽的时候他也能上去抢话筒。 ”
我认为罗先生这个评论很不妥当,于是在该微博下跟评说:
“如果是他的校长或其他更有权力的人说了什么,我建议这位同学要视情况而动,在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申张正义——这就是鲁迅所谓“壕堑战”。您这种激将法真的很不好。”
但我的评论并没有发出来。
作为辩手,罗淼先生可能习惯于把别人的“双标”作为一个攻击的靶点:
1.陈教授妄言,你敢抢他的话筒;
2.假如你的校长妄言,你敢不敢抢话筒?
3.谅你小子也不敢,因为陈教授无权治你,校长有权整你;
4.所以你是双标,不过是欺陈教授无权无势管不到你。
假如这位同学看到了罗先生这个评论,或者假如罗先生这样的言论成了一种舆论风潮——事实上己经有些人在拿“欺负老师是安全的”“你敢不敢怼校长怼领导啊?”来“内涵”这位同学了——让这位同学成天置身于这样的声浪中:
“你们学校出了某某事,你怎么不仗义执言啊?”
“你们那儿某某official如何如何,你怎么不去为民请命啊?”
“某某名人也说了什么什么,怎么不见你发声啊?”
……
“你既然爱国、敢言,所以这些有损国家的言行,你都应该不顾一切地死磕到底,否则你就是双标,就是作秀”——这些人的逻辑就是如此。
我们不知道这位同学将如何应对。
而这就是“网暴”的开始。
我想说:
1.如果事情属实,那这位同学所做的完全正确,我们坚定支持并赞扬。
2.但这位同学是高中学生,面对高考,学习任务繁重,我们无论是赞扬还是质疑,都不应该去干扰他甚至利用他、绑架他,不要增加他的思想负担,不要影响他的正常学习与生活——作为教师,作为也曾经为了高考而拼尽全力的老学长,我不得不强调这一点:
对一个面临大考的高中生进行道德绑架(更别说网暴)是极其卑鄙的,如果你是无心的,就请及时收手,可能的话,也劝阻一下别人。
我还想说,罗先生那个逻辑是很糟糕的。
假如您三拳两脚打退了一个欺侮女生的小流氓,我们会说您见义勇为;
假如下一次您碰到的是几个持枪的匪徒,我们是不是也得主张您必须赤手空拳上去拼个你死我活,否则您就是双标,就是欺软怕硬,只是欺负上次的小混混人少没带枪呢?
鲁迅先生早就指出,这种逻辑就叫作:
“好人,您怎么不去死?”
您是好人,您应该与坏人不共戴天,现在既然坏人还活着,那您这个好人怎么还不去死?
鲁迅先生碰到过无数这样英雄好汉的质问:
“鲁迅你就只敢骂那些御用文人,你可敢直接骂蒋介石,骂国民党那些高官呢?”
鲁迅先生很清楚,这些慷慨激昂的辞色,无非就是想陷他于死地,所以他偏要韧性地战斗,偏要隐蔽自己,灵活射击,偏要进一步活画出那些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者的嘴脸,总之,偏不去暴虎冯河,偏不让那些想吃他的人血馒头的人称心如意。
希望我们的同学都向鲁迅先生学习:
学生,尤其单个的学生,在大多数时候还是弱势群体,面对一些强势人物的错误言行,有把握的时候可以像这位同学一样正面回击(确实,有时候看准形势进行公开正面的回击反而更能保护自己),没有把握保护自己的时候,就不能硬碰硬,而应该讲究斗争艺术,甚至暂时韬光养晦,虚与委蛇——这并不丢人,反而恰恰是一名战士英勇机智的表现。
罗淼先生对郑灵华同学“因为染了粉色头发而被网暴轻生”的事件也发表了评论,认为不要对网暴者多讲道理,除了诉诸法律,要么不理,要么骂回去。
群里也有同学在谈论这个事件。
从现在陆续有人披露的情况看,郑同学所受的网暴可能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染发的歧视问题,还涉及到有人盗用她的图片发布虚假信息卖课等问题。另外郑同学也诉诸了法律,在维权律师的支持下,一个个要求网暴者道歉,不少人还真的向她道了歉并获得了她的谅解。看起来她似乎进行了胜利的反击。
但最后她还是承受不住这整个经历所带来的痛苦。
我也不知道她还应该做些什么才能避免这样的结局。
很多年前我在乘火车时,看到一位中年妇女与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女孩起了口角,因为那个妇女的行李占地太大,塞到行李架时压到了女孩的东西。女孩说了几句,妇女不但不道歉,还回嘴,双方争着争着,都没了好话,那位妇女更是粗腔大嗓地叫骂(以下文字会引起女同志们的不适感,见谅):
“看你打扮的这个S样,也不是雏了吧?开了那啥(第2个英文字母)了吧?是哪个男的开的你啊?跟老娘说说啊!老娘敢做就敢说。你敢做不敢说吗?你几岁让人开的啊?开了几次啊?……”
很显然,这些叫骂与她们争吵的问题已经毫无关系,完全就是为了无所不用其极地污辱那个女生。我用文字复述出的这个妇女的这些污言秽语,只是她的叫骂中我能记住的“核心部分”,而且其实也已经是被我净化了的,因为她当时是用衡阳方言驾轻就熟滔滔不绝地破口大骂,有些恶俗的字眼儿和说法是普通话里没有的,大概相当于你们家乡方言里形容某些器官和动作的最不堪入耳的那些说法。
这些肮脏恶毒的话,把我这旁观者都吓了一跳,而那位女孩完全被骂懵了,不敢再还嘴,后来躲到隔座她的同伴那里,我没有再看到她的表情。
我为什么要把这些下流至极的话写到这里污染大家的眼睛?
因为这就是最赤裸裸的肆无忌惮的语言暴力,因为你刚才看到这些话时的那种感觉,从性质上讲就比较接近被网暴者的感觉,但从程度上说,要把你刚才的那种不适感放大和延长千万倍——换言之就是想像有千百个这种人用不同花样的这类语言围着你辱骂几周、几个月乃至几年——你才能体会到被网暴者的伤痛与绝望。
该怎么对付这些人或不是人的东西呢?
罗淼先生说的“骂回去”,并不是不可以考虑。
郑灵华好像就从来没有“骂回去”,她总是一板一眼地反驳对方,字斟句酌地跟对方讲道理,讲法律,因为她说“我不会选择以暴制暴”。
但总是这样正正经经地回应,太辛苦,心理成本太高。
而且怎么说呢?你的话风太干净,给人感觉是你有“精神洁癖”,那么一方面网暴者越发感到你好欺负;另一方面,那些支持你的人又容易把你看得太圣洁、太强大,以为你这么理智的人一定能够承受得起,以为你不那么需要帮助,特别是当她们想为你出气,想为你也去破口大骂对方的时候,会担心你这样圣洁的高尚的人会从心底里瞧不起她们(你可以想一想,当有人为你也用这种凶狠粗暴的语言大骂网暴者并且压倒了对方的时候,你是不是也会想“这个替我说话的人怎么这么不文明?怎么说话比那些人还下流?她今天为我说话,万一明天和我闹翻了也这样骂我,我怎么受得了?……”),而实际上你很可能是需要这样一支“卫队”来强硬地保护你,或者至少抵销和分担你承受的压力的。
而且我确实看到过“骂回去”的操作,比如在别人出言不逊或造谣时,有位平常吟诗作赋的文人雅士直接回怼“你敢不敢拿你全家性命赌你说的是真的?(原话当然比我这句难听得多,你可以想像是句什么话——对,就是你能想像出的表达这个意思的最恶狠狠最难听的那句话)”,而且看起来很成功。
我想这是因为网暴者一般欺负那些看起来柔弱而且纯洁文雅的人,因为一来安全,二来把纯洁美丽的东西拿来玷污似乎让他们更有快感(就像有些人特别喜欢把天真无邪的少女怎么怎么样一样),而当你像凶兽一样以牙还牙甚至加倍奉还的时候,他们一来是会怕,二来也没有那种“玷污圣洁”的快感了,因为你已经不“纯洁”了。
总之罗先生说的“骂回去”我倒是比较同意的,只是我认为可能还要做更多的事情,比如心理准备、战场建设,乃至建立你自己的“卫队”等等。
我在老家乡下和一位乡亲聊天,聊到为什么对毛主席的功过“三七开”,这位大伯说:
“人哪,要做七件善事让人夸,也要做三件恶事让人怕!”
这兼具黑格尔哲思和马基雅维里权谋的金句,真是我所听到的对“三七开”最独到而深刻的阐释了——所以顺便说一下,中国劳动人民的伟大智慧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让我这教哲学的老师茅塞顿开,五体投地,大家也一定要放下架子,用心学习,很多时候真的让你醍醐灌顶。而且当你心情不适的时候,多和工人农民打打交道,分享他们的爽直与强韧,是很有好处的。
曾经有人说《水浒传》不少情节过于血腥,应该退出中小学课本或阅读书目,而我认为这是极其荒谬的。从来没有人把《水浒传》当作法制教材,但它刻画出的善恶忠奸,它呈现出的朝廷、市井、江湖的真面貌,它所宣扬的那种除暴安良敢于抗争的精神,以及在那种社会环境和历史局限下这种精神所必然发生或不必然发生的某些“黑化”,正是孩子们需要理解,尤其需要在老师的悉心指导下去思考和理解的,这对他们认识历史和社会,变得成熟勇毅,教益极大。如果我们让学生们对这些一无所知,或者任由他们在毫无指导之下甚至在其他三观不正别有用心的人引导下接触这些,那后果才真的不堪设想,也才真的是不负责任。
其实我们应该感谢自己的那些凶残的恨意、肮脏的欲望、卑劣的动机、恶毒的言行,因为正是这些东西让我们认清了自己,在人世间遇到这些东西时也不感到意外,更重要的是,当这些东西被正义所驯化(注意不是消灭),也会成为我们健全人格的一部分,并且成为我们自卫的盾牌和杀敌的利器。
总之,那些值得被温柔以待的生命,并不需要永远温柔,她们也应该强悍、泼辣、冷酷、凶残——区别只在于她们不把这些用在无辜者身上。
当然,还有团结,以及一个共同的理想:
我们这些非圣非贤、善恶驳杂、庸庸碌碌、毛病多多的普通人,值得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上,因为我们正是要通过改造世界才能改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