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由天委命,统治宇宙
(接上节)
第二章第三节 我们由天委命,统治宇宙
《征服者王子》中呈现了同样的历史景观,让观众看到,八百年前,蒙古青年酋长铁木真率领部落进入长城,发现长城之内是一个完整的中华帝国。在伊米尔·安敏的误解里,在那个时刻之前二百年,中华帝国的皇帝和朝臣就已经立下了战略耐心,让帝国进入漫长的等待,等待千年后成为世界头号强国。
实际上,我们倾国倾城的男主第一次听说中国的时候,听说的是“中央王国”。他到了大约二十岁,终于摆脱扎木合的魔爪。金与森格尔追随他,森格尔还主动跪下,用额头贴男主的脚背,宣誓效忠,这样,男主拥有了第一位部民,重建了也速该部落,世上最小的部落。为了逃脱扎木合的追踪,他们三人只能躲到荒僻的高山上。初步安定之后,男主问金:
“当(扎木合)发现真相的时候,我们去哪里?向东,还是向西?”
金回答,这得由男主决定。不过,男主遭扎木合囚禁成了白痴美少年,所以金要先给男主上一堂地理课。金在石壁上画了三个大圈,说:
“我们的世界就像三个大圈。向西这里,”金边说边标记最左边的圆圈,“是撒马尔罕和布哈拉,波斯人的土地,(那里都是些)富有的民族,与沙漠另外一边的白人基督徒做交易。”
男主指指最右边的圆圈:“向东呢?”
金露出遗憾的神色:
“我从没有旅行到群山的东边去,但我和商队的商人们交谈过,他们告诉给我长城(不知为何台词用了复数,great walls),以及在它们(长城)另外一边的中央王国(Middle Kingdom)。那是一片有很多大城市的土地,人们都穿着丝绸,甚至男人也穿,而商人们去那里寻求香料,珍贵木材(等等各种好物),它们由大海以东的远方各国家而来。”
地理启蒙课
这部“战忽”影片的编剧们水平极高,仅仅靠这段戏同长城脚下的戏、金銮殿上的戏,通过卡通情节与最简单浅显的台词,就阐释了西方近代编撰的一整套中国史观。那同一套史观,《论中国》、《注定一战》和《中国的恋人》都加以了讲述,而《中国的恋人》讲得最为通俗易懂,那么,我们就以后者作为样本。各位可以将以下的介绍与《论中国》、《注定一战》的英文原版对比,那将是很有兴味的。
该书前言中说,天朝遭辛亥革命推入耻辱之前:
“它(中国)是个与地球上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同之处:辽阔,丰富,并且文静地拥有着优越性;是一个帝国的一只蚕茧,看起来在它的邻居们——朝鲜,日本,以及印度支那的各种君主们——那里博得了同等分的尊敬、畏惧和惊奇。”
后记《无惧无畏》则是满纸的谬论,违反起码的科学精神,也违反起码的理性精神。在篇首先引了伏尔泰的话:
“在四千年前,当我们甚至不会阅读的时候,中国人就已经掌握了全部绝对有用的东西,那些我们今天为之洋洋得意的东西。”
然后正文就讨论中国的变与不变。
一方面,作者以重庆为例,介绍中国的高速发展,另一方面,他强调,“始终,中国的很多东西,即使在今天,也拒绝改变”,然后举了各种例子:
“书写的语言”始终完整,从三千多年前的起根儿就一点没变;
饮食一直如一,北方吃面条儿,南方吃米饭,而且三千年一直用筷子;
独特的音乐在今天的形态中或许有转换,但一首唐代的歌曲如今依然清楚可辨,而且即使最现代的京剧也仍然深受古老与传统的因素影响;
汉代中国人的相貌也一直延续下来,与其他民族——美国人,俄国人,欧洲人——差异明显,一看就是一个种族(race)。
所有这些呢,还可以算是出于无知而引发的误解,虽然一件件辩论起来很烦,但总算是能够辨清的:伏尔泰的话有时代局限性,当不得真;小麦是后来传入中国的,中国饮食的变化非常大,今天中国人饭桌上的蔬菜,《诗经》时代都没有;还有,我们现在在电脑上敲的不是甲骨文;中国有五十六个民族。
但是,作者接着开始定义中国人的心性,即民族性,就可怕了:
“在这个不变的框架中,还有某种全然可辨的东西,是拒绝改变的——这种东西只能形容为一种态度。这是一种中国的精神状态,它让外部人——而在这一方面,一切非中国人都是彻底的外部人——时不时地发觉受到激怒和难以忍受,但却实在地存在,而且在中国人的皮肤下藏得并不深(意译:中国人并无意深加掩饰)。有人会辩解说,这种态度催生于巨大的成就,亦即李约瑟以系列著作试图载录和阐释的成就。这是对中国的优越性(superiority)的无可避免与深度自觉的态度,而它是中国人民的勤奋努力之古老与长久的结果。
中国努力的名单——其中一个版本可以在附录1中看到——显示出,在他们生活的几乎每一个方面,古早中国的人民都深深浸透着文化提升的愿望——让生活变得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更为容易,更好,更加地真正文明化(civilized)。
然而,同时,这一无止尽的成就也始终如一地导致下降的一面——至少,对外部人来说是如此。中国的成就是如此多而如此迅速(李约瑟曾经计算过,每一个世纪都有十五项主要发明),看起来导致了自满与优越感——某种自命不凡,引发乾隆针对马嘎尔尼爵士如此著名的提示:‘我们拥有一切……你们国家的制品对我无用。’(恕我不引用原文,让大家体会英文的感觉。)而这一自我庆贺的洋洋得意,这种种的目中无人,不可避免地引发导致帝国挣扎与崩溃的那些问题,导致标志了中国如此之久的贫困与落后。
然而,中国既不贫穷也不落后了;这正是历史的讽刺性之一,即,现代中国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正是由那同一种感觉催生出来——刺激了马嘎尔尼爵士这样的西方人的,应该说是一种独特的、激怒他人的中国感觉——之于自我的确信,关于它的位置就在世界中心的一种无可动摇的信心。这一确信得自于文明的筑造牢固,那是中国在如此长久之前就为它自己建立的文明。李约瑟细致入微地罗列了那一文明的博大的古老,显示了所有那自我的信心与自我的确定的理由——那独一无二的自我认知的程度,是它帮助中国成为中国。
须知,丝绸,茶,官僚制度,以及罗盘的早期发明等等,并非它们让中国成为其所是。让中国不同的,是这林林总总的发明赋予它的那种牢不可破的内在确定性。”
这是一种极其恶劣和愚昧的种族主义,在没有提供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咬定:中国人是最严重的种族主义者,从来不掩饰地蔑视其他民族。然后再咬定,中国人这种恶劣的种族主义,也是没有起点的,而且绝对不会改变。接着,温切斯特毫无逻辑地胡说八道:
他先说,中国人产生种族主义世界观,是非常有道理的,因为中国人勤奋努力的历史悠久,取得了巨大的文明成就。然后又说,因为中国人取得的成就又多又快,就产生了种族主义优越感,所以历史上一次次被“征服”,并且在十九世纪倒了霉。然后又说,新中国取得今天的成就,不是革命的功劳,不是中国人民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功劳,不是改革开放的功劳,不是中国人民虚心学习西方先进文明的功劳,更不是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成功抵抗住西方在东亚殖民企图的功劳,而是在于中国人死抱着不放的种族主义优越感。他告诉读者,因为中国人始终坚信自己的位置就在世界中心,于是就获得了新中国的成果,在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变成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注意温切斯特的叙述:中国人在古早的时候儿,就为“自己”建立了文明。它为“自己”建立的文明既博大又古老,那一文明里,快速地就创造了种种光辉的文明成就,从丝绸到官僚制度。正是那文明,那种种的成就,让中国人形成了不可动摇的优越感。
很显然,《倾城倾国的帅哥儿》里,高山上的地理课、长城脚下、金銮殿上三场戏,把上述一套歪理邪说轻巧完整地宣扬了一遍。这就证明,2008年的西方人没有任何进步,仍然抱着1965年的西方人的荒谬观念,然而,到了二十一世纪,仍然可以如此公然发表种族主义言论,西方世界是怎么回事?
这样一部在科学史巨匠传记里散布种族主义歧视的书,曾荣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平装本的扉页列了整整四页欧美主流媒体的称赞,包括《华盛顿邮报》、《纽约书评》、《华尔街日报》等——那些书评就该集中起来,出版成书,能非常有效地帮助我们理解西方当代知识界的“中国观”。
《论中国》的观点是一模一样,只是表述更为学术化,会推出各种论据。但是,观量里面的论据,中国读者会心绪复杂。书中《中国的强盛时期》一节中提到,1863年,在清朝输掉了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的皇帝给美国的林肯总统写了一封信。基辛格在书中一直把中国的“皇帝”写成Emperor,首字母加以大写。然而吧,其时是同治小皇帝在位(1861-1875),那一年他才七岁,由东太后与西太后垂帘听政。那封“信”的中文原文为:
“朕承天命,抚有四海,视中国和异邦为一家,彼此无异也。”
固然是妄语,愚昧可笑,可是,《论中国》中的英文译文却是:
“(我们,即,朕)敬畏地,由天获得委命,统治(rule)宇宙,我们(朕)把中央帝国(Middle Empire)与外边的各个国家视为组成了一个家庭,没有任何隔异。”
变得带有暴力威胁性,特别强悍,有种俾斯麦说话的味儿,仿佛两位二十几岁的皇太后准备号令清朝,趁着南北战争,乘虚而入,对美国宣战,吞并美国。
想象一下慈安太后与慈禧太后坐在黄纱幔后,指导着同治与朝臣,发兵把内战的美利坚一举拿下,还真是电子游戏的好素材呢。在电玩里,不管你选择曾国藩还是左宗棠,都可以一边镇压太平天国,一边搞工业革命,练新军,建海军,然后飘过太平洋,杀到华盛顿……——网友儿讲话了:你可拉倒吧,大清已经亡了。
基辛格博士从来没有怀疑过西方世界提供给他的信息;就是几个世纪以来传教士们的说辞,在他眼里,也是极对的。而他随之形成的中国史观,与温切斯特、《倾国倾城的帅哥儿》的制作班底,完全一致。《论中国》中充斥着类似的言说:
“中国的光荣孤立哺育出一种特别的中国人的自我意识。中国精英们逐渐习惯于一种观念:中国是独一无二的——不仅仅是其他文明当中的一种‘伟大文明’(意译:不仅是各种文明中的一种伟大文明),而就是文明自身。
当然,中国知道,在它的周围,朝鲜,越南,泰国,缅甸,有着不同的社会;但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中国被视为世界中心,‘中央王国’,而其它社会则以其为根据来估量等级。在中国人看来,一群小国深受中国文化浸润,并向中国的尊崇朝贡,构成了宇宙的一等自然秩序。”
“中国皇帝”通知林肯总统,“中央帝国”“统治宇宙”,基辛格再通知当代的世界:
“实际上,在历史上的大多数时期,中国的此般宣称,并不是什么出格儿的妄想。汉族的中国人一代代向外扩展……不仅就人口与领土来说,中国在传统上一直都拥有远超欧洲诸国的幅度,而且,一直到工业革命,中国也远远更富。
(其他国家)与中国通商,是如此地获得奖赏,以至于,中国精英们不是将其形容为普通的经济交换,而是进给中国之优越性的‘贡品’(tribute),那也是有一部分道理的。”
这一套种族主义言说特别的清新脱俗。与chink、眯眯眼不同,与阿尔蒙德将军把中国人民志愿军叫成“中国洗衣工”不同,不是简单污蔑中国人是劣等民族。与“黄祸”说似乎也不相同,这一点有待研究。该言说是把中国文明抬高到近似神话的高度,让中国人变为了人类以外、与人类并行的一种生物。——中国人是人类的好朋友,人类应该善待中国人。
那套言说逻辑完整:
历史上,中国与周围国家在文明程度上形成了落差,甚至与中国根本不知道的西方都形成了文明程度的落差,所以中国人变得盲目自大,认为自己是人上人,与其他民族不平等。但是,因为长期的文明落差是事实,所以,中国人的种族主义优越感是有坚固基础的,是经事实认证的,因此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有一定的合理性,甚至有某种合法性。其他民族的人,不仅要承认历史上的文明落差,还要在一定程度上,怀着宽容,同意中国的优越感。
西方人似乎并未意识到他们在对中国人施行种族歧视:他们觉得终于达成了去西方中心化,能够看到,西方文明之外,还有其他文明也很优秀,有些文明在历史上还曾比西方更发达、更富有、更具持续性,其他民族在技术发明上的能力也曾经很强;他们终于放下了白人优越感,承认,有别的民族具有更强的种族优越感,而且那种偏见很有几分道理,又讨厌又有趣。
抱有类似“中国史观”的西方人不是一个两个。近年,随着中国崛起,在西方的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中,时不时就能碰到那套史观的碎片。
在《中国的恋人》平装本的封底,摘录的媒体评价中,包括《华盛顿邮报书世界》的精句:
“温切斯特(拥有)精彩的叙述技巧……他对焦于中国人民的发明,他们的创造性一度超越了所有其他文明。”
一位网友看到我公号上的相关讨论后,特意给我发了一张截图,告诉我:
“这是2010年出的美国游戏《文明5》里对中国的介绍。”
那介绍内容如下:
武则天
中华帝国
上天的福佑( Blessings of Heaven)降临于你,武则天,中国最美丽、最傲慢的统治者!噢,伟大的女皇,她的影子使花朵绽放,河流奔涌!你是中国人的领袖,是人类所创的最古老、最伟大的文明的领袖。中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时间的迷雾中,早在其他后起文明得以孕育之前,中国人民就已取得了许多伟大的成就。中国对艺术和科学的贡献太多太奇妙了,以至于公正的判断变为不可能——印刷术、火药、孔子的著作——这些都只是中国送给这世界不配拥有(an undeserving world,一个值不得的世界)的礼物的一小部分!你,伟大的女王,以狡猾和美丽,从卑微的妃子地位上升为神圣的女皇(Dinvine Empress)——你的人民呼唤你来领导他们!伟大的中国再一次被野蛮人(barbarians)四面包围。你能打败你所有的众多敌人,使你的国家重归伟大吗?你能建立一个经受住时间考验的文明吗?
有国内网友特意把《文明5》关于中国的介绍——“老外眼中的中国”——贴上网。那介绍内容认真而诚恳,相当全面,有一些新颖观念,例如认为中国人是“富于创新和勇于改革的民族”,与基辛格及其前辈相比,大有进步;比瑞·达利奥也更有见识。不过,其中有一些信息,仍然与《征服者王子》、《论中国》在同一频率:
“在大部分的历史时间里,中国一直是与外界很少联系、与世隔绝的文明,在忽视了整个世界的同时也被整个世界所忽视。这并不难想象,因为在许多个世纪里,中国的技术水平和军事实力远超出他们的外部敌人。”
还有西方对于1840年以来中西冲突的性质与程度的定调,中东人目前对之深信不疑:
“但是这点在18和19世纪有了改变。在那时,欧洲列强和日本都已取得了远超出中国人的科技优势,伴随着坚船利炮他们敲开了富有的中国沿海城市的大门,在那里从事暴利的商业活动(包括臭名昭著的鸦片贸易)。懦弱与腐败的中央政府无力驱逐讨厌‘蛮夷’,从此他们不断涌向中国(后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被入侵日军赶走了许多)。”
以及一些新近的看法:
“但是中国也并非没有自己的困难……但所有的这些都不是无法克服的,中国将镇定自若地主宰二十一世纪。”
介绍中尽管明确“实际上存在着五条不同的长城,兴建于五个不同的历史朝代”,但还是误以为历代的长城都在同一位置,彼此相继,于是说:
“明长城……东起辽宁山海关,西至现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罗布泊。”
以致游戏的中方客服感到有必要提示:“通常认为明长城东起辽东虎城,西至甘肃嘉峪关。”
《文明5》如此介绍长城的功能:
“有意思的是,长城的设计并不是为了拒敌于国门之外——中国人明白要全面防御如此漫长的一条边境线是不可能的任务——而是为了使入侵者难以轻易地带着他们的掠获物离开,令劫掠活动能得到的利益不足以弥补需承受的风险。”
(《拖家带口去征服》里巧妙地表现了类似的历史判断,男主带着部落冲出京城,结果长城紧闭,出不去,只好在帝国内部的大地上流浪,为了‘生存空间’与帝国开战,占领国土。)
照例,介绍中有些惊人的内容:
“夏朝是已知的中国最早的中央集权王朝”、“冰淇淋是公元前2000年左右在中国发明的:中国人把牛奶和粥混合在雪里制作冰淇淋。马可波罗把冰淇淋和面条的配方带回了欧洲。”
这一切显示,在西方精英群体中,关于中国,有一套流行的“知识共享”,越是有文化、关心世界的人,越会接触到那一套清新脱俗的中国史观,并且相信它。没有机会和精力接触文化的劳工阶层,则会简单地施行“chink”那一路数的歧视。《征服者王子》、《文明5》一类的大众文化产品,成了传播中国史观的途径,借助这类通俗文化的渠道,抱有开放心态的西方精英们,努力向他们的人民介绍“真实的中国”,希望世界摆脱对中国的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