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年过完了,流光似水

我记得小时候过年——1980年代尾声——家里还住无锡某新村五楼。小时候不觉得,现在想起来,家挺小,窄。

过年,被爸妈牵着去新村菜市场,买熟菜——白切牛肉、鸡胗,羊膏肉算略奢侈的了——回家,炖红烧肉,炒黄豆芽配百叶,用我爸单位过年发的青鱼头炖汤,鱼身用盐腌了留着吃。

还吃肉酿面筋:油面筋塞满肉糜,浓油赤酱,吃得满嘴油。年年吃,觉得是过年能吃到的,最扎实的肉了。

吃了饭,看晚会,剥花生——我们那里叫长生果——嗑瓜子。

那会儿我家的电视,是我出生那年买的日立牌:屏幕小,没遥控器,八个频道,得靠手按,得用天线找频道。

年初二,回乡下我爷爷奶奶那里拜年。那时无锡出了市区,路况很差。北边胜利门到吴桥,经常挤到水泄不通,骑自行车的都得下车推;南禅寺往清明桥那一线再往南,往往道路颠簸,尘土飞扬。

下一次乡,常不能当天回来。初二拜年,会住在爷爷奶奶家过夜,初三才回家。

1991年吧,我家搬到梁溪大桥附近,住一楼,二室一厅,我有了自己的卧室。

过年,我住吴桥的外婆外公也会来我家了,往往守过了午夜,在我家睡了,大年初一早上回去。

1993年左右,下乡的道路修好了,初二回乡拜年也方便了——我记得是1993年,因为我是那年在乡下叔叔家修起的瓦房场院里,学会的骑自行车。

过年除了长生果、瓜子和水果糖,也开始有金币巧克力和麦丽素吃了。

城里过年,喝汽水;乡下,喝厂里出的“汽酒”。到1994年,就有雪碧喝了。

1994年过年那几天,有爸妈的朋友请吃烤肉,唱卡拉OK。当时带卡拉OK的饭店,多在旅游景点附近,惠山啦,南禅寺啦,之类。我记得卡拉OK的MV还没啥剧情,多是美女溜达、帅哥开车,录像带多来自惠州。几位朋友以粤语歌咬字咬得准为荣。

我妈有点馋,回家听着录音机,对我爸说,家里有个卡拉OK多好。

过年时,商业街开始流行放音乐,也是那几年吧。

1995年过年时,满街放《新鸳鸯蝴蝶梦》,因为前一年《包青天》的热播。

之后那几年,就是陆陆续续的《心太软》、《My heart will go on》。

过年时菜市场熟菜花样多了起来。之前只有店里才见到的桂花糖藕和脆鳝,如今菜市场小摊也有了。

1998年还有了铁板烧。所以现在,我想起铁板烧,总还能想起灰扑扑的冬天黄昏,亮眼的灯光,以及《心太软》。

那几年,家家都有电话了,不用打个电话,还要请“叫二楼王阿姨接一接”。

于是我爸妈掐着零点钟声,打电话拜年。赶上有几位接电话高兴,要多唠几句时,另一位还没打电话的暗暗顿足,“说快点,我这里也要打!”

1998-2000年左右,现在想来,是个大转折。

那几年过年时,街头流行乐里头,英文曲目变多了。

各家各户开始有电脑了,3.5英寸软盘用来传递小说。

忽然之间大家都开始用CD听音乐、VCD看电影,不用录像带了——我家也真有卡拉OK了。

但那会儿的歌,我妈说她唱不来了——《城里的月光》、《当时的月亮》。《那些花儿》。《我要的幸福》。

再过些年,满街的《双节棍》。

我家在1999年换了大电视,原来的日立放到我卧室里,让我用来玩游戏。

1999年,“我是白云,我是黑土,我71,我75。”

2000年,“孙雯起脚就要把门射!”

过年时,有了真空包装的八宝饭,不用外婆现做带来我家了。

又过了两年,我外婆把手机递给我,让我给她打拜年短信——那会儿大家都用诺基亚。

我上了大学,去了上海,开始有“回乡过年”这概念——此前一直在无锡,谈不到回乡。

每次回乡,惯例逛菜市场。看磁带店变CD店,看卖大哥大的店变了网吧。初二也不用下乡了:叔叔姑姑们都搬家了,也不在场院开宴了,去馆子里包两桌。

2008年自上海回无锡那天,大雪,车一度被堵着;看着卖大肠面的老板沿车原价卖面,让能回乡的大家吃饱——这个以前写到过。

2010年,我爸妈又搬了一次家。

过两年回家时,菜市场馄饨店和汤圆店旁边,开了手机店。

2012年,我教会了我妈用微信;之后据她说,教会了全小区的阿姨们。

2014年吧,我过年回家,坐着帮我妈打毛线,亲眼看过我妈接个电话。我妈开一免提,只听得里面说道:“你好,你的儿子住酒店欠了两万块房钱,现在被扣在我们这里……”

——说时迟那时快,我妈,从小教导我不要学某些长辈那样骂脏话的我妈,抢起手机,对电话那头的骗子怒吼一声:

“放你妈的屁!”

2017年过年,我妈闲不住,在小区里帮民工子弟小学生上辅导课。其中有一对兄弟,大的三年级,小的一年级。父母都是外地来到无锡打工的菜农,收入不低,只是忙。过年期间,尤其忙:众所周知,春节后一周,大家都休息,所以年三十黄昏至晚,大家都得囤积食物。那对父母忙着年下,没法给孩子安排年夜饭。我妈便自告奋勇:

“到我家去吧!”

于是年夜饭,是我、我父母,以及那两个孩子在一起吃。

两个孩子穿了新衣,拾掇得整整齐齐,但坐上桌还有些怯生生。我妈给他们舀鸡汤喝,挟藕丝毛豆,吃糟鹅,又每碗放了一个肉酿油面筋,“喜欢吃的自己挟!”

两个孩子,小的那个口才比哥哥好,开始说哥哥前几天考试没考好被批评的事;哥哥就有些不好意思,跟弟弟拌了几句嘴;小的就凑着我耳朵说,哥哥不让说,其实被老师批评之后,偷偷哭鼻子来着;哥哥羞臊了,说小的前几天还尿床,被妈妈骂了呢……俩孩子互相揭短,嘻嘻哈哈,我爸看得乐呵呵,我妈还得尽教导之责,一面忍不住笑,一面故作严肃地批评:

“不要说别人短处!要好好地吃!”

我看着弟弟吃了一个肉酿油面筋,吃得咂咂做声;那么油光水滑一个肉圆,不知怎么就掉进小肚子里去了;他吃完了,抬头看看我妈,我妈一挥手:“喜欢吃就再吃!!”俩兄弟都乐了,各挟了一个。哥哥看看我——我正从他们身上看到小时候的自己——说:

“大哥哥,你不喜欢吃啊?”

“喜欢啊。你们喜欢吗?”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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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过年回家,我妈在厨房里开着手机听音乐,我帮厨;一会儿微信有动静,语音,“徐阿姨这两天还活动不活动啦?”

我妈看看,回语音,“群里的阿姨们注意了,我儿子回来了,这几天各种活动都暂停!”

然后对我摇摇头,炫耀地叹口气,“小区里啊,合唱队,朗诵队,什么事都要我操心……”

“是是是,能者多劳嘛!"

然后又一个年过完了。

流光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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