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是否你还相信科学

三体故事里,有个叫“科学边界”的组织,他们讲了这样两个假说:

“射手”假说。神枪手在一个靶子上,每隔10厘米打一个洞,生活在靶子平面上的二维生物,因此发现了一个他们所处世界的定律——宇宙每隔10厘米,必然有一个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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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主”假说。农场主每天中午11点给火鸡喂食,于是火鸡中的科学家总结出,每天中午11点,就会有食物降临。但在感恩节这天,食物没有降临,农场主把它们都捉去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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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科学边界的说法,这两个假说涉及宇宙规律的本质。

如果18世纪的英国哲学家休谟穿越到三体故事里,他会喜欢“科学边界”这个组织。休谟曾说,如果归纳法要成立,需要预设的前提是,我们这个世界有“齐一性”。所谓“齐一性”,只指未检测的对象与已检测的对象在某方面存在相似性。用物理学的语言说就是,物理规律具有时间、空间平移不变性,实验今天做,明天做,在哪做,都会得到相同的结果。丁仪跟汪淼做的那个台球实验,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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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要如何证明世界有“齐一性”?

经验告诉我们,世界有“齐一性”,而经验来自于归纳法。

这就成了循环论证,逻辑上说不通。休谟把这个疑问抛了出来。

从平常人的视角看,休谟是在抬杠啊,常识可以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论证?可是,如果人类是用常识解决问题的,那还要哲学干嘛呢?

归纳法的确是脆弱的,即使你看到一万只天鹅是白色的,只要出现一只天鹅是黑色的,“天鹅这个物种是白色的”,这个经验结论就不再成立了。

休谟的质疑,在当时引起了轰动,他几乎把哲学给掀翻了。哲学是科学之母,掀了哲学,科学也就失去了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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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谟就像来到地球的第一颗“智子”。

后来康德用著名的三大批判回应了休谟,算是把哲学救了回来。但休谟的阴影却没有完全褪去。高能加速器“非自然”的实验结果摆在了杨冬这些理论物理学家面前。那支黑天鹅,还是出现了。

OK,我们当然可以说,微观层面的“非自然”,跟宏观世界又有什么关系呢?“智子”说到底还是颗质子,能对宏观世界造成的影响极其有限,即便理论物理学失去了实验武器,对那些物理学家来说,也不过是事业的终结与理想的幻灭。世界很大,人生很长,选择很多,生命不该只有物理,走上绝路就等于放弃了更多的可能性。一个坚强的人不该如此,那些走在科学最前沿的人,按理说,本该足够坚强。

这可能确实是大刘的审美偏好,他作品中的科学家大多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为科学献身,为真理殉道,实乃一般操作。这点在他的短篇小说《朝闻道》里体现得最为明显。但如果一部小说中的角色行为真实可信,他们的选择显然又不该完全由作者的个人喜好决定,你必须要为他们的行为找到更客观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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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观世界的运行规律,作为宇宙的底层构架,尚没有被完全搞清,但关于它们的成果也一直在反哺、修正着人类认识世界的思想链条。若是微观与宏观真的可以各玩各的,笃信决定论的爱因斯坦,就不会为“上帝掷骰子”的游戏困扰半生,就不会带着EPR佯谬向哥本哈根学派兴师问罪,那么,大刘也无法从量子纠缠现象获得“智子”的灵感,而三体这部小说也就不会存在。

这套逻辑还算严密,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在《三体》第一部的故事里,人类遭遇的是关于世界第一性问题的认知颠覆,触及的是世界观的根本。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提供了一个经典的比喻:

囚徒从小长在一个山洞里,背缚双手,不能回头,所能看到的只是背后火堆照耀下,自身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于是,在囚徒看来,墙上的影子是唯一真实的事物。柏拉图并不是想说,人类只能看到影子,他想说的是求知——人类要转身发现火堆,要走出山洞,看到世界的本质。

裹挟数千年的文明成果,人类迫不及待地向宇宙挥动双手,带着一份身处洞外的自信,眺望的是更加广远的世界。但那些“非自然”的实验数据却在证明,更可能的现实是,眼前摇曳的五彩斑斓不过是姿势丰富了一些的影子,人类的双手依旧被绑缚。对科学家们来说,这当然是莫大的讽刺,代表人类追求理性光辉的他们,到头来却发现,最终的结论可能是,理性并不存在,世界可以被随意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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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这只是他们的事情,如果人类的情感可以共通,我更倾向于认为,他们跟我们一样,当不起这份虔诚。从认知趣味上讲,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对于底层代码的重写也并不关心。虽然薛定谔是讨论三分随机性话题最常出现的名字,但高能加速器的数据结果,确实不会影响到库里去北岸花园投出10中1。宏观世界,应用层面,大家该干嘛,还是能干嘛。如果ETO没有被一锅端,伊文思掌握的资料没有被人类得到,大部分人类不知道三体世界的存在,在水滴到达地球前,大部分人的生活不会受到影响,普通人所延续的,也是本该有的人生轨迹。除了理论物理,这个世界岁月静好。

或许吧。

三体人还是笨了一点。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前沿科学,所吸引的也大多是高级知识分子,而这些人并不是地球上的大多数。没有谋略能力的三体人,或许意识不到,摧毁普通人的世界观,对于封锁人类世界有更大的意义,也有更稳固的效果。

不该揭下神秘面纱,向人类袒露身份的。

临近星系的高等文明,这很酷,也很有压迫感,但终归是个可纳入科学与理性序列的凡间物种。ETO口中称“主”,却也清楚此“主”的指代只是相似,并非原意。凡间物种文明间的差距在科技,而科技这东西终归有边界,有边界就有应对的空间。

三体人应该做的是,直接向人类宣布,他们就是上帝。

现代人不信神,不敬神,那是因为有科学给他们撑腰,让现代文化敢于剥夺“神”的神圣性,于是,神可以是卖唱的,也可以是穿性感丝袜的。但如果把科学打掉,那又是另一回事。三体人拥有创造“非自然”现象的能力,除了扰乱粒子对撞实验,智子还拥有视网膜成像技术,“篡改”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能力,以及,最重要的,开全图的全知能力,而这正是神所拥有的根本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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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能力足以在任何人面前创造“奇迹”,进而重构人类的世界观,让人类回到笃信神明的年代。到那个时候,ETO的成分就不会再局限于高知阶层,所有人都得加入到这个组织中来,进而让它成为真正的、唯一的宗教。

那会有什么不同?

笃信科学的人类,即便科学被“锁死”,他们也不会放弃抵抗。科学虽有高低之分,掌握科学的物种却没有高低之别。一方屈服于一方,只是因为另一方有更强的暴力,无法从心底认同这种关系。只要尚存一线希望,弱势一方就会寻找翻盘机会。

但笃信宗教的人,要如何反抗一个真的能降临“奇迹”的神?

想想希腊神话中,那些强大的英雄,在神面前的脆弱,彼时的人类在文艺作品中,亦不敢想象“人定胜天”。被超自然力量支配的人类,以不能左右命运的方式开启了史诗,而文明进化的一步步标志,正是人类将命运渐渐掌握在了自己手里。当科学不是被“锁死”,而是真的“死掉”的时候,人类在精神上就回到了命运寄托于祈祷和虔诚的远古年代。这样的屈服,才是真正的由内而外的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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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在物理上的锁死,跟在精神上的死亡,不是一回事。这也是为什么,理论物理学家大批自杀的现象,在三体后面的故事中没有再出现——当人类知道超自然的力量并不存在,科学仍是宇宙的主宰时,他们再次鼓起了勇气,即便他们暂时是落后的一方。

所以,重要的不是科学是否已经可以解释全部——科学距离那个边界,永远会有一些距离——它总会有一部分被“锁死”。

重要的是,是否你还相信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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