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最爱吃的导演,只能是他

港片迷饱弟,上周去影院看了《七人乐队》——

七个导演七个故事组在一起,个个打哑谜,一个故事演完才露出片名和导演,让观众猜。

七小福必是洪金宝,最怪异一定是徐克,文艺腔是谭家明,茶餐厅里一场“铤而走险”,不消说,杜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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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此处,饱弟猛省:

写过香港多少爱吃之人,竟一直没提到杜琪峰,罪过罪过。

明明他每部片里都有吃戏呀!

可确实,提起这样的人,我们第一批想到的,偏偏总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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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办法,杜sir这个人设,怎么看也不像传统印象中的“香江食神”。

其实早在2004年,正在努力控制胆固醇的任达华就说羡慕杜琪峰,又喝酒又大鱼大肉,身体竟然一点状况没有。

这还是老友吐槽。不认识杜琪峰的人一聊起,想不到大鱼,想不到大肉,只能想到大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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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名画《杜sir带人抢龙头棍》,其实是片场抓拍

传说里,那些爱吃的香港名人,都什么样?

倪匡好吃懒动,脑中笔下却有天马行空无限驰骋,一世人惟愿尽兴,离世前因病味觉渐失,仍爱香港最好吃的肥叉烧。

蔡澜逍遥又广博,天下事只有他不学,没有他不通,好像天涯海角都能找出美味,随便一种食物,已钻研到别人闻所未闻的level。

周润发亲民到帮人卖鱼蛋,张国荣则是个往豆汁里加白糖的好奇宝宝。

看起来,大家都是潇洒的,可以放达,可以市井,正如爱吃的人,都有顽童任性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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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瘦身男女》

可抽雪茄喝红酒的杜sir呢?仿佛天生就是酷盖祖师爷般的符号。

作品不用说,冷静克制,尤其在“银河映像”神功大成后——落笔就是一剑光寒,有侠义,有冷嘲,有优雅,有癫狂,有宿命,有超脱。都像是成年人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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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TU》

其实老男人的童心,他不但有,而且大把。

只是在大家心里,总是冷色调的陪衬,好似“要想甜,加点盐”,或是在他跟韦家辉合作的爱情喜剧片里,偏偏大家都挑他评价更好的犯罪题材去看,那些都成了00年代沧海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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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会忘掉,儿时看饿了的《瘦身男女》是杜琪峰、韦家辉的作品

戏外?更不用说,只有别人提他爱吃,没人听过他自己谈吃、当美食作家、做烹饪赛评委——只当他是艺术家里的机器战士,用雪茄作燃料,方寸心中一团热血做发动机,片场喷薄而出的怒喝,便是路过人看到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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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涯:杜琪峰的电影世界》

他的片场如此紧张,不容差错,似乎只为烧制一件宝物,戏中的餐厅也好,酒楼也好,外人看来,都像是精心挑选的展柜,只为让宝物放射出别处不存在的毫光。

总之,大家知道杜生会拍吃,但比起枪火、西装、光影,都是点缀,总被掩盖——

我们宁愿相信他喜欢看人吃饭,也很难想象他像孩子般大快朵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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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身男女》工作照

尤其这两年,六十几岁老伯为了健康,不但断碳水,半夜还跑去西贡公众球场,独自对着球门猛踢两个钟头——这么自律?更不象个饕客。

可实际呢?真看过他二十部片子,就没法这么想了。

食物是他的语言,食肆是他的法坛,拍吃的杜琪峰,是有魔力的。

一到吃戏,他总能一把抓紧场景中的气场。比如《PTU》里夜半的中国冰室。

戏剧张力也好,人物刻画也好,好多影评人分析过。但在场的演员,直接的感知也许更准——邵美琪说,去中国冰室,就像来到他们的“窦”,一个老巢,可以自在聊天,有那种“差人”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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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PTU》

任达华说,选一家旧式茶餐厅拍,是在用他们做不到的方式,去建立戏里的主题,换一家靓一点的,就没味道。

本来,中国冰室也曾是附近夜班巡警的补给站,同袍同声同气,日夜萦绕墙边。

再比如《枪火》里的乐口福酒家,专做老派潮汕菜,见证了片中五义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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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枪火》

为什么选这里?片中有交代,雇他们做保镖的大佬,父辈当年是汕头来港——“胶己人”分量甚重,他性命相托的保镖,大概也逃不开这三个字,爱吃潮汕菜,顺理成章。

饭桌上,人与人最放得开,酒酣耳热之际,江湖变得恣意。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当情义与“家法”爆发冲突时,夹缝中的自由意志,只好在酒菜中寄托,也只有在酒桌上,才能找到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机会去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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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枪火》

气息独特的吃戏,不止一处。《大只佬》里老和尚吃大排档,要炒过肉的厨师洗锅再炒,《大事件》里陷入枪战的众警察没饭吃,买个烤白薯边吃边打,别的导演,不一定想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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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暗战2》

除了制造独特的气氛,以吃写人,也是入木三分。

《柔道龙虎榜》应采儿出场,有人说是她最动人的吃戏,然而吃的竟是碗泡面。

一个眼看流落街头,但连泡面都吃得如此认真的富家千金,她的生命必然是跃动的:人的视觉开始减弱时,还能感受到运动中的物体,感受到光。只有这样的人,能搅动渐盲的主人公颓丧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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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道龙虎榜》

味道,先能勾起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关系。

像《孤男寡女》,风流的华少(刘德华饰)钟意牛鞭生猛大补,不幸拼桌的Kinki(郑秀文饰)却极怕人吃牛鞭,实际是恐惧男友自私躁动的大男子主义——此时一碗牛鞭面,正戳中两人痛脚,两人鸳盟得谐,前提便是解决这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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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男寡女》

一群人与另一群人,亘古不变的关系,也可以用吃表达。

《黑社会》里,有人乡下烤鸡翅,有人“有骨气”酒楼豪饮,有人拍碎汤匙吃下,有人饮杯茶就定下话事人,谁是老虎,谁又扮猪吃虎,谁是老虎也啃不动的一块顽石?盘绕千年的权力食物链,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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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社会》

最终,是人内心与自己的关系——最有名的,就是《神探》里“红烧翅、蒸条斑、半只炸子鸡、加碗白饭唔该”。

彬sir点了疑凶一样的菜,吃到第四顿,他吐了:正常人工作餐根本不可能这么吃的,疑凶却甘之如饴,为什么?贪。贪食,更贪财,就是凶手心中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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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探》

更夸张的《盲探》,简直像美食电影,但一边浪漫一边惊悚,色香味贪嗔痴,都近乎无节制,其实是笑看人人摆不脱的那点执念——

凶手的执念是控制他人不得,结果杀个不停,盲探心底对失明生活不甘,拿吃当救命稻草,结果吃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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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仔说,盲探庄士敦的人物塑造,很大程度上参考了导演本人

© 《盲探》

贪食和杀孽,一样成了操纵人心的偏执,导演跳出对“吃”本身的沉溺,又有了“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的一点点超然。

什么叫“吃透了”?杜sir这才是。

吃的气质、食的语言,可以用来谈玄说妙、调风弄月、画龙画虎,别人笔力莫及处,他一餐饭,就能传神写照。

很多人说好的美食影像,该有广东人说的“镬气”。

可杜sir电影的气场、气概,比镬气大得多。

一个人、一餐饭、一家店、一条街、一座城、一个时代的气味,都能用最写意的手法,搬进菲林里,原封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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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人乐队》工作照

有意无意间,他也完成了另一项天降大任——

好多影迷总结出杜琪峰电影中的香港食肆名单,来到香港,按单一一朝圣。

年复一年,单子上的店名一个个变灰。

《PTU》的中国冰室没了。

《黑社会》的“有骨气”火锅没了。

《神探》里吃鱼翅捞饭的满朝御膳没了。

《孤男寡女》里郑秀文手撕渣男的印度餐厅Ashoka,也没了。

不经意间,杜琪峰把每家店的形与神永远留在胶片中,记下了香港变幻瞬间中的味觉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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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sir曾让他吃了几十年的“其记臭肠”在《盲探》中出镜

也许曾经不经意,但他也真有记录历史的心思——

2006年,逾百年历史的中环天星码头被拆除,一同卸下的,还有那座可运转二三百年的报时大钟。

杜sir少时在电视台做信差,成日奔波搭船,码头钟声,成了他的老友。

“故友”离开,正在拍的《文雀》,忍不住推倒重来,原本一部动作犯罪片,却记录下了老香港的街市小巷码头梯台,老自行车、老相机,自然也有老餐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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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雀》

《文雀》因此前后拍了两年,之前他最缺钱时拍的《枪火》,花了18天。

今天《枪火》的豆瓣评分是8.8,《文雀》是6.9。

显然,很多观众不解杜琪峰那两年在干什么。

但也有人认为,这是他最浪漫的电影——

怪盗奇女的猫鼠游戏,似乎不再那么重要,不按套路,不求结果,重要的是把过程画下来,那是旧城中一场绮梦,是人与城共同活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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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雀》

一个重要的场景,在天后电气道祥利冰室:四个本领超凡的扒手,每天“开工”前在冰室碰面,先来的摊开报纸,后来的招呼伙计:“仲餐A,咖啡少奶唔该。”日日一切如仪。贼都要吃饭的嘛。

转眼这就成了历史。2010年,祥利冰室结业,世上就那么点爱《文雀》的人,连个老巢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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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雀》

但它会以杜氏镜头中的色香味,永世流传,不怕房租高企,不怕砖墙破败。

那是比文字资料、黑白照片更丰盈、更写意的存在。

有心为吃写下历史的人,必然是食家。谁敢说杜sir不是呢?

一个人怎样对待历史,历史大概也会怎样对待他。

把色香味写进影像志的杜琪峰,未来在史笔之中,也一定有声有色——

至少现在,你已知道他是香港影坛最“识食”的导演。

比起“最佳导演”,这份荣誉海角独步,天涯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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