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小看泉州男人!

去过一趟泉州之后,我对于泉州美食真的拜服了。(关于泉州我们写过美食攻略第一季,请戳:泉州也太好吃了吧,我可以把胃留下吗

原本只在厦门吃过姜母鸭,到了泉州才知道,这里才是姜母鸭的发源地。并且,这里的姜母鸭还分派别,有的是炖煮派,有的是干煸派,两种我都吃了,喜欢炖煮派的阿山,一个人吃完一锅,有种足以抵抗整个冬天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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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所有好吃的都有个特点,看起来门牌破破,并不起眼。比如这家卤水店里,居然吃到了配威士忌都十分惊艳的卤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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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众点评      

坐了很远的车去的小店,进门洋洋洒洒二十个搪瓷深罐,红豆薏米仁莲子石花膏……点一碗“漳州四果汤”,入口,第一次感受到“清甜”原来是这样的甜度,一口气吃完,只觉得通体舒泰。忽然看老板端出一碗叫白粬的甜汤,闽南话叫“白壳”,有点微微的发酵感,口感Q弹滑嫩,后来才知道,这是“永春三白”之一:白鸭、白粬、白鶴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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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众点评

原来一个人吃饭的坏处是不能多点菜,在这家本地朋友推荐的海鲜店里大战油淋沙虫,隔壁桌两个妹妹在聊天:“你最近是受苦了吗?今天吃这么多。”“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婆婆是个奇葩。”“怎么奇葩了?”“她来我们家,天天给我煮西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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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淋沙虫

这个故事的结尾还好,妹妹的夫婿出差回来,发现爱吃西兰花的婆婆,主动把她送回家,回来给媳妇转了一千块,让她和闺蜜们出来“好好补一补”。

泉州男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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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久之前就对泉州男人充满好感。

这当然是因为林洪。

林洪是个宋朝人,林洪,字龙发,号可山,南宋绍兴年间进士,但生卒年已经不知道了。稍晚些时候的诗人韦居安在《梅磵诗话》说他“粗有诗名”,当然只是“粗”,所以流传下来的诗也不多,当然也不是那么有名。

他说自己是“梅妻鹤子”林和靖的后代,据说还被当时的人嘲笑,因为林和靖自称自己的老婆是梅花,儿子是仙鹤,不婚不育的典范,哪里还有后代呢?

不过,后来林则徐任浙江杭嘉湖道时,重修孤山林和靖墓,发现一块碑记,证实林逋确有后裔。《谁谓荼苦》的作者考证出另一个趣事,林逋的后代不仅有林洪,还有把南宋的馒头制作技术带去奈良的林净因。

我查了查日文资料,发现林净因的子孙确实开创了日本点心界鼻祖“盐濑总本家”,大家去奈良的话,还可以去“馒头神社”(林神社)看一看,而盐濑家的后人直到2019年还有到中国祭拜孤山林和靖墓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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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馒头神社

是不是林和靖的后代没关系,写诗写不过陆游也不要紧,会生活,同样可以千古留名。

林洪这个男人得以千古留名,写了一本叫《山家清供》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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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相当相当不简单,如果在今天,他一定是男版“李子柒”的网红级别,因为这本书的要点就是——

不要看不起普通食材!!

任何不起眼的食材,只要会起名,基本就是顶级fine di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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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家清供》目录

韭菜烫熟,加姜丝、酱油和醋拌匀,缀一撮嫩柳,叫“柳叶韭”。

鱼肉片薄,裹一层豆粉下锅烫熟,唤“玉蝉羹”。

知道“酥琼叶”是什么?取名来自杨万里的诗歌“削成琼叶片,嚼作雪花声”,其实呢,不过是烤馒头。

“沆瀣浆”又是啥?白萝卜+甘蔗+水同煮,可以醒酒——那时候沆瀣还不是贬义词。

“傍林鲜”听起来特别鲜美了,其实是夏初林中竹笋正盛时,在竹林就地扫叶挖笋、生火煨笋——这也太风雅了。

我上周在上海以宋代美食作为元素的摩登法餐厅松涧the pine里吃到“木樨糕”,侍者告诉我创意来自《山家清供》,是桂花口味的海绵蛋糕,上面喷了一些甘草水——可以看出厨师的小心思,甘草配桂花,是宋朝人喜欢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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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林洪小哥哥在原著里给木樨糕起了一个更高大上的名字——广寒糕,吃了可以变嫦娥吗?

可能很多人会想起赵丽蓉老师小品里的“宫廷玉液酒”和“精英荟萃”,但如果当你知道林洪所处的年代,就能明白——

这个男人不是矫情,而是一片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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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 年,美国《生活杂志》曾评选出这一千年来影响人类生活最深远的一百件大事,宋朝的饭馆与小吃入选第五十六位,由此看来,宋朝人是多么注重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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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局部 宋 · 张择端

让我们回到林洪所在的时代,绍兴十一年,宋金和议签订,百姓们对于美食的热情又恢复了。

金人反正一时半会儿打不过来,汴梁的旧梦搭配临安的丰富新食材,单说水产鱼虾,就有鲫鱼、江瑶、香螺、鳝鱼、蛤蜊、水母、牡蛎及各种蟹、虾等,可以创造出一道又一道名菜(当然,那时候的临安人哪里能预料到现在宋嫂鱼羹和西湖醋鱼已经成为“美食荒漠”的黑料了)

此时的烹饪手法,已经有了非常大的突破,中国人最常见的“炒”,在宋代已经成熟,并且成为极为普遍的烹饪方式。

那就热火朝天的炒吧!!!

普通宴席,讲究的是一碟又一碟,摆到杯盘狼藉,摆到层层叠叠,才显得宾主尽欢;高级宴席,讲究的是吃酒菜归吃酒,吃饭菜归吃饭,我们看看张俊请宋高宗吃的下酒菜——

下酒十五盏:

第一盏,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

第二盏,奶房签、三脆羹

第三盏,羊舌签、萌芽肚胘

第四盏,肫掌签、鹌子羹

第五盏,肚胘脍、鸳鸯炸肚

第六盏,沙鱼脍、炒沙鱼衬汤

第七盏,鳝鱼炒鲎、鹅肫掌汤齑

第八盏,螃蟹酿枨、奶房玉蕊羹

第九盏,鲜虾蹄子脍、南炒鳝

第十盏,洗手蟹、鯚鱼假蛤蜊

第十一盏,五珍脍、螃蟹清羹

第十二盏,鹌子水晶脍、猪肚假江鳐

第十三盏,虾枨脍、虾鱼汤齑

第十四盏,水母脍、二色茧儿羹

第十五盏,蛤蜊生、血粉羹

我就想问,这算不算痛风套餐!

皇家如此,民间也不例外,农家乐开得如火如荼,陌上歌呼簪稻穗,桥边灯火买官醅,连夜市都渐渐恢复起来,出售各种糕饼、果品、肉食、羹汤,瓠羹店“间有灌肺及炒肺,多点烛沽卖,每分不过二十文,并粥饭、点心,亦间或有卖洗面水,煎点汤茶药者”。

林洪说,不能这样吃。

他的提议是,要让食物回到原本的味道。

比如“黄金鸡”,当时南宋人烹饪鸡,有新派方法“川炒”,调味多,味道重,林洪说,“恐非真味”。他介绍的方法是:“鸡净,用麻油、盐水煮,入葱、椒。候熟,擘钉,以元汁别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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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松涧也吃到了厨师新创意的“黄金鸡”,已经是法餐的味道了,一问,果然借鉴了法餐中的Chicken Ballotine)

但他也不是一味不喜欢“炒”,嫩笋、小蕈和枸杞菜,用油炒,加胡椒,是配面条(汤饼)绝佳。想想就好吃,明年一定要想办法吃一次。

他注重食物的颜色搭配,“雪霞羹”,其实是白色的豆腐和红色的芙蓉花同煮,取名自“红白交错,恍如雪霁之霞”,味道还在其次,但漂亮肯定是漂亮的。

他也很在乎吃的过程中的趣味。比如我们今天时常谈起的中国第一份火锅,便是来自林洪笔下的“拨霞供”。将兔肉切成薄片,腌之以薄枇酒酱椒料,开水涮肉,再蘸之以调味汁,看起来简单,但“拨霞供”这个名字主要取自其烹饪过程,林洪用充满诗意的语言描绘了这番饮食场景:“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锅里的汤水不断翻滚,宛如晴天江雪融化时波浪翻涌,又好似傍晚时分被大风吹起的天边晚霞,文化人的嘴巴,真是太会形容了。

美食配美器,当时宴会上,人们喜欢用名贵的金银器,《东京梦华录》罗列宫廷餐具,提到各种各样的金银器,最次的就是红漆木盘。江苏溧阳平桥宋代银器窖藏出土的花卉纹银碟,底部分别錾刻牡丹、樱桃、绣球、秋葵、梅竹、栀子、山茶、芙蓉、束莲等,用这些银碟来放菜肴,确实也是奢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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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錾瓜形唐草纹瓜盒

林洪提倡的餐具,不是奢华的金银器,而是一只“香圆杯”——香圆即香橼,南宋时福建盛产,将香橼剖开做成两个酒杯并刻以花,再倒入御酒,这样的酒杯,自然是更高规格的清芬霭然,真不亏“清供”。

林洪的《山家清供》里,记录了一百零四道菜肴,很多菜今天已经失传,但他对于食物的理念,对于我们仍旧有许多许多的参考。

比如,应该按照四时节序食用应季新鲜蔬菜。

比如,煮菜应该注重色彩搭配。

比如,再简单的菜肴,也应该为此取一个风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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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饭一蔬,来之不易,而用心烹饪,用心品尝,把看起来平淡的生活过成一首诗,这就是林洪的苦心。

这也是泉州美食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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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by大亨

这更是中国老百姓的美学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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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 by 大亨

在泉州,吃得最惊喜的一餐,是骑楼下的街边小店,一份当地牛排,一碗咸饭。

中国人很少吃牛,这是因为古代农业社会,牛是耕地的主力军。不过,波斯人顺着海上丝绸之路来到泉州,一同带来的还有爱吃牛肉的饮食习惯。

泉州牛排,听起来高大上,吃起来却十足本地口味,酥烂入味,还带着馥郁的香气——感觉有神秘的香料,像咖喱?但只是一点咖喱味道,也许这是波斯人留下的痕迹,早已随着岁月,飘忽不定,成为这座城市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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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更加激赏的是那一碗咸饭,吃起来有点像我们江南地区的菜饭,金色的是虾皮,褐色的是香菇,黄色的是胡萝卜,白色的是萝卜丝,也许还有比的什么,可是入口,每一种菜蔬的清香融入到米粒当中,那一刻,你忽然明白了林洪的深意。

无论是fine dining,还是家常菜蔬,只要用心烹饪,用心品尝,吃下去,就能熨帖所有的烦恼和沮丧。

诗意的生活,有时候就在一口饭菜当中,吃下去,让我们一起迎接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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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翁彪/梦雨.  谁谓荼苦.清华大学出版社,20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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