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与偏见:被批的王朔,和批金的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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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于公众号:九鸦人物)

1

 

今天早上看到有人再次将王朔批金庸,金庸回王朔的文章发出来,很觉得好笑。

发文的人既然自称从不看金庸,那他的观点其实已经很明确,所以那一句“你们怎么看”,就应是援引同道之意。

不看金庸,而厌金庸,这当然是你的权力,但若还非要厚此薄彼,拉赞助,亮优越感,这就很没意思了。人家王朔好歹是看过,看不下去,才当当放炮,把金庸判为四大俗之一的。

先是不屑,后是看不下去,再只看一点,就给人判刑,这已经不妥,而始终不屑,不看,就跟着判刑,这显然就是刽子手的行径,只管杀人了。

王朔批金庸,未必全错,但像他这样的大作家,居然跟我这样的小毛猴一样,有些话完全不是站在文学批评的角度,这就也很没意思。再加上他后面竟还要再来上一文,表示自己跟金庸无冤无仇,这就更加没意思。

王朔判金庸为俗、大俗,那他就是雅、大雅,那么他那四大雅是什么呢?一是新时期文学,二是摇滚,三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几代师生,四是北京电视艺术中心的十年。

新时期文学和北影师生不好评说,但摇滚好像也不是很雅的种类,至少在以前不算很雅,而那北京电视艺术中心,当然就是那十年经常翻拍王朔作品的机构,这不就是咱家的意思吗?

这如果再算上王朔是新时期文学的代表,王朔就更显得是王婆一家,可是你让我们这些既爱看你,也爱看金庸的人怎么办呢?我们到底算俗算雅?

只看你就雅?某媒体平台还说天天看它就不缺零花钱,还能养老公了呢。

 

2

 

王朔批金庸,是从美国回来以后,他那时曾大放豪言,说是要连写十部长篇,那听上去就像他去了一趟美国,已经化身为一串豆角一般,太阳一晒,就噼里啪啦。只可惜他后面只出了一本《看上去很美》,就渐渐看上去不美了。

小说的卫星没有放出来,王朔不久就转移阵地,开始在网上亮剑,那段时间,他批的并非只有一个金庸。鲁迅、白岩松,那些个头角峥嵘的人,他一个也不放过,那口气,分明都是“我是你爸爸”的口气。

王朔这些批评,如果换在他大红大紫的时候,还可理解为痞气侧漏,而这偏偏出现在他风华不再的时候,自然难免会被人视为气不顺,有自我标榜、炒作之嫌。网上当年因他引发的那场很不文学的大论战,却就是这样造成的。

王朔把文学批评引向了道德批评,大众也还以道德评判,我们的事一般总会这样终结。

那时的王朔,大概忘了他早年的遭遇了,他的批金,其实跟人家批他,都是一个路数:傲慢与偏见,以及靠批赚名利,养活一大家。

这算得是一种吆喝文化。有时候就好像说,你要是不够漂亮的话,那就去抨击别人好了。你把别人或世界说得很脏,那你在人们眼中就有了思想。

上世纪90年代初,王朔曾经参加过《小说界》在上海六大宾馆之一的衡山宾馆,举行的一次授奖,那是他第一次获奖。海派作家淳子曾说,离主席台不远的地方,围着一圈上海作家,他们的中心是王安忆,他们并不去理会别省的作家,意思是把人家作了“外省人”的。

那场仪式完毕,竟没有一个人向王朔祝贺,王朔嘿嘿笑着,天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冷落,怎样的感觉。

当年的王朔曾经很尴尬,他也给中国文坛带来了尴尬,93年随着王朔现象的形成,文坛分成两极,不管是批评还是赞赏,都曾那么激烈。

这就像陈独秀当年与林纾的白话、文言之争一样,陈独秀表示绝不留讨论余地,林纾则呼吁“伟丈夫”出来把提倡白话文的人斩尽杀绝。这也像鲁迅对国文的愤激一样,青年人要不读中国书,只读外国书。这无非都是一个大背景下的需要,加各阵营的观念、情感而已。

当时的王朔太火,你不关注不行,关注也不行,夸不是,批也不是,不说还好,一说就得有立场,就可能过,轻重都难掌握,说好说坏都会招致风波,那绝对是转型期的一个大难题。

这其中最支持王朔的,无疑是王蒙。王蒙那篇《躲避崇高》,是当时的一篇著名颂文,因为他其时刚刚从一场笔墨官司中挣脱,却又无法对簿公堂,所以有人曾说,他是借王朔浇心中块垒。王老师其实是早不“崇高”了呢,他年纪虽大,却与时代同步,都在消解某种过重的使命感。王朔带给他的,是跟我们一样的宣泄。

王蒙的文章发表于93年一月份,它就如首发一枪,引来了无数子弹。

中庸者认为这只是一种市民文化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他们只在文化类型背景下探讨,而反对者则认为,这种调侃一切,嘲笑一切的态度,是在消解伪崇高的同时,也毫不犹豫地嘲弄人类的一切价值观念。

他们不但把这称为“旷野上的废墟”、“玩文学的”、“写字儿的”,也哀叹中国文学,“比商品更商品了……一边‘炒’,一边投机”,是金钱化、利己化、实用化、世俗化等社会文化现象的集中体现。

还有人说:“他们(王朔笔下的人物)已经彻底失去了自尊,干脆自卑到底成了无赖。这是他们的低劣素质和人性本能所决定的,不扳倒一切有价值的、尊贵美好的东西,他们怎么能获得心理平衡?”;“这只能算作是一种卑下的孱弱的生命表征。王朔正是以这种调侃的姿态,迎合了大众的看客心理,正如走江湖的卖弄噱头。”……

总之这场笔战,真正围绕的是崇高与庸俗、人文与商业、高雅与通俗,当时谁都没赢。而现在,庸俗虽然仍旧在批,但崇高基本不讲了,人文精神虽然仍在提倡,但商业基本也拥抱了,通俗文学、高雅文学就更不再是什么大问题,所以照我看,这大概是王蒙和王朔赢了。

胜者为王。

 

3

 

王朔号称“当代文坛的第一个个体户”,他是既具有文学性,也商业气息浓厚的,他的自觉与主动,有很多证明。

他海军退役下海经商,倒腾过电器,开过饭馆,具有一定的商业经验,这种经历使他很早就开始重视金钱,产生了新的价值观念和文学观念。对金钱的重视和对价值的消解,不仅存在于他的作品中,也存在于他的自述中,这一点他绝对不装。

“79年我们几个朋友一块儿去广州,倒砖头式的那种录音机……《橡皮人》里写了点儿这种经历。到了广州一看,小说谁看呀,78年那会儿小说已经很火了……”

“那会儿动不动就轰动一个作家,动不动就轰动一个作家。可是我到下面一看,在金钱面前,全傻。我是个拜物狂,那种金钱的东西我很难拒绝,我看有钱比什么都强。”

小说家在八十年代,是一个非常时髦的职业,那时的中国人,也正在既犹疑又急切地冲向票子,王朔的写作,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开始的,他算是弄潮儿。而他经商失败的那段经历,就只有使他更加“逆反”。

“我经商完全失败了,有段时间我们很拮据。北京有的饭馆是吃完结账,每在这种饭馆吃饭我总要提心吊胆,生怕吃冒了钱当众尴尬……

后来,我们连快餐店也不大敢进了。沈旭佳是个马大哈,什么东西都丢,那年冬天,在北京展览馆剧场后台洗澡,皮衣、手表都让人抱走了,从摊上买了件旧的短大衣穿上,脸灰灰的像个受气包。

我则穿着她练功穿的绒衣和破军大衣满处晃。两个人都没手表,上街要看时间,就边走边歪头去看行人甩摆的手腕。

那时我真是一天只吃一顿饭,每天猫在家里写稿子,希望全寄托在这儿上了。”

一个有强烈的金钱欲望的人,还处在这种境况下,那他对写作的企图肯定是很特殊的。这再加上特殊的商业价值观,蔑视一般精神价值的倾向,和独特的个性,于是王朔就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顽主加生意人,《一点儿正经没有》、《千万别把我当人》、《浮出水面》、《过把瘾就死》……

书名就透着不羁、反价值、惊世骇俗,但王朔并不只是靠这个来吸引眼球的,他一般还有很明确的商业策划。

“我的小说是冲着某类读者去的。《空中小姐》、《浮出水面》还没有做到有意识地这样,它们吸引的是纯情的少男少女。

《顽主》这一类就冲跟我趣味一样的城市青年去的,男的为主。

后来又写了《永失我爱》、《过把瘾就死》,这是奔着大一大二女生去的。

《玩的就是心跳》,是给文学修养高的人看的。

《我是你爸爸》是给对国家忧心忡忡的中年知识分子写的。

《动物凶猛》是给同龄人写的,给这帮人打个招呼。”

“(《编辑部的故事》)跟《渴望》差不多,就想让老百姓做个梦玩。《渴望》是给中年妇女看,《编辑部的故事》是给小青年看的。”

“《编辑部的故事》毛病多了,从语言到结构,比不上二流小说……但是,就通俗的电视肥皂剧这种喜剧形式而言,它实在没的可比,是第一把。”

针对不同的读者、观众,不同的年龄、性别、心理、情感、口味,迎合大众,打造商品,一会儿东方言情,一会儿好莱坞犯罪风,一会儿社会讽刺喜剧、情感剧、肥皂剧,这正是王朔贴近大众,斩获甚丰的主要原因。

当然,他也是足够聪明,文采出众的。他嘲弄社会,反叛价值,却不对抗秩序,就是写犯罪和黑社会,也是嘲弄色彩之下有温情,有惩罚,有和解,这就使他不但不会招致读者不满,还能够提供一种特别的宣泄和快感。

他赢得了读者和观众,也就打败了所谓的主流批评。

 

4

 

王朔生意经下的写作,风格多变,内核不变(讽刺、调侃、消解、玩世不恭,但不超越大的价值尺度),他后来制造《渴望》,甚至还曾刻意学习这种情感剧的套路,使劲把能够想象出的各种苦难都堆积到刘慧芳身上,以赚取大众的眼泪,可见他这个顽主,其实是真诚、善良的。

商业的真诚和根本无法太坏的善良。

而至于他为什么总要跟知识分子过不去,他也说的很明白。

“我没念过什么大学,走上革命的浪漫道路,受够了知识分子的气。这口气难以下咽,像我这种粗人,头上始终压着一座知识分子的大山。

他们那无孔不入的优越感,他们控制着全部社会价值系统,以他们的价值观为标准,使我们这些粗人挣扎起来非常困难。只有把他们打掉了,才有我们的翻身之日。

而且打别人咱也不敢,‘雷公打豆腐,拣软的捏’,我选择的攻击目标,必须是一触即发,攻必克,战必胜。”

这话虽是调侃,却有很大的真实,不但有社会真实、王朔经历的真实,也有他心态的真实,就像《一点正经没有》里刘会元说的那样:“别人瞧不起咱也就算了……但咱不能自个瞧不起自个”。

“多余的人”自有找平衡的方式,只不过认为这是要“扳倒一切有价值的、尊贵美好的东西”,以获得心理平衡,这就过了。

只能说,王朔对别人的批评、批判,不那么纯粹,一旦在某种时候,上升到“卑劣的谩骂”,那就很可能动机可疑罢了。

当年“文化”和别人加于他的,他又加于“文化”和别人,这似乎说明,王朔成名之后,也有了某种优越感,敌人爱上敌人,他成了他原本反感的那种人。由被人俯视,到俯视别人,甚至还可能有别的动机,再加王朔小说跟他判定的四大俗:四大天王、成龙电影、琼瑶剧、金庸武侠,其实都既很高卓,又都有很娱乐、通俗、商业的一面,所以大家谁说谁俗,谁瞧不起谁呢?

不同的类别,不同的功用,各有各的亮点,各有各的弊病,这不是关公战秦琼,就是自己打自己,这么多年过去,还要再拿出来说,拿出来问,显然不是不了解这段公案,王朔作品的性质,就是因为同样的傲慢与偏见,做了套中人。

文 | 九鸦

图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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