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紫琼的这部《瞬息全宇宙》为什么可以收获那么多好评?
5岁的美国华裔移民秀莲(杨紫琼 饰)家庭事业两崩溃。在老爸爸生日大寿这天,除了要阻止女儿(斯蒂芬妮·许 饰)暴走出柜、替无用丈夫(关继威 饰)擦屁股,还得去税务局向古板大婶(杰米·李·柯蒂斯 饰)解释不太妙的税务问题。才踏进大楼电梯,软烂丈夫竟摇身一变演起黑客任务,声 称自己是另一个宇宙的版本,而秀莲也是千万宇宙里的其中一个。还来不及理解,邪恶势力已在多元宇宙中蔓延,世界即将毁灭,只有在这个宇宙里,“一无是处”的秀莲才能拯救世界……
谈一谈个人的看法。
借助多元宇宙,本片叙述了生活的价值:正视自己人生的不成功,以爱来确信人生的意义。
前半部的人生,是围绕着“成功”的。“爸爸会喜欢看到你的事业“,“你知道他不会的”,以及伊芙琳在破旧洗衣店里应付账单的无力感,点出了这个核心信息。敷衍父亲、丈夫离心、疏忽女儿,都是因为“回避不成功的人生”而起,而家庭矛盾又导致了爱的弱化。此时,“爱”被“成功”影响,让位于它。导演强调了伊芙琳对于自我人生之失败的否定和躲避,对于其他“正确”人生之成功的希冀,并给出了负面的结论。
在多重宇宙的概念之下,这有了独特的表现方式。在其他宇宙中,她或有着明星的富足生活,或与丈夫感情良好,因此说出了“想去了就不回来”的想法。躲入其他生活,本身便是对自身生活的逃避。而当电影给出反派角色:她的女儿时,她对生活的回避就更加落地了。其他宇宙中,她逼女儿做实验,并让后者意外地获得了穿越时空的能力,自己也亦步亦趋。这直接对等于“往日闪回“中体现的东西,是她获得的一次“重来一遍”机会,只需要借走其他宇宙中自己的人生。
对于生活的不成功,她有意回避,而她自己也正是对青春期女儿进行吵骂式管教的严苛家长,同样地逼迫着女儿,加深着这种不成功的程度。此外,她与丈夫的关系也非常不好。这一切,加上赴美国时的希冀破灭,便构成了她逃避生活失败的理由。对于婚姻、事业、丈夫、父亲、女儿,自己生活里的所有不如意,第一部分里的她都抱着“用忙碌来逃避“的态度。
本作给出了丰富的生活困扰因素,又与主题表达非常契合。从带上通信设备的一瞬间,伊芙琳穿越了无限时空,拥有了躲避自我现实的能力。而多元宇宙的分岔,则带来了她对现实生活不满而导致的“应该那么做就好了”的无用悔恨。我们对于往日的抱怨,生出了对“不那么做“的落魄现实的负面情绪。
只有回归本我,拿出对自己—而非平行宇宙里的其他人——生活的正面态度,才算是解决困境的“坦率”。当他带上耳机,看到其他宇宙到来的敌人,如果能够全力出击,才是他对于自己生活的迎难而上。武学大师的设定,正是为此。
多重宇宙的存在,制造了本我人生的存在意义淡化。为了获得力量,最为无能的她分裂出无数有能力的自己,仿佛是对于本我人生里每一次错误选择和倒霉运道的纠正。这营造出了强大的各个分体人生。但也让本我的意义模糊了,似乎它的存在只是为了创造那些好过它无限的分体。
在作品里,导演频繁地让各个宇宙穿插出现,很多宇宙以荒诞不经——如手指变成香肠——的状态初登场,而后又迅速被切换掉,再不出现。这让伊芙琳在其间的身份、立场,几乎无法捕捉地堆叠出来,表现着“正确选择的伊芙琳们”的荒谬,也让寄托于它们的主宇宙伊芙琳自身的存在意义变得虚无:她拥有如此迥异的人生,又有哪个是真正“正确”的“唯一性“本体呢?而那些看似走在正轨上的人生,又真地是“成功”而非“荒诞“吗?
丈夫在其他宇宙中的反抗者身份,税务官在不同宇宙中的不同立场属性,父亲在阿尔法宇宙里的掌控人姿态,他们与精神隶属本体的伊芙琳交流时,双方产生剧烈的认知错位。这不仅制造了娱乐效果,更加深了伊芙琳“本体宇宙”与本我人生的无意义感:于成功标准而言,它不是唯一的世界,也不是完美的人生,反而是丈夫废柴、父亲痴呆、女儿叛逆、伊芙琳自己也什么都做不好的,最失败的人生。
这是伊芙琳在多元宇宙的人生成功映衬下,对于自己本我人生的认知,也被剧情层面的信息明确表达:阿尔法宇宙的跳跃者团体来寻她,不是为了她的本体,而是看重她的“无能”所化分体的力量。而他们看待被反派附身的乔伊,也全然无视了其本身,而只是想办法将反派消灭,从来不理会乔伊原本的身份存在。而对抗中,伊芙琳所需要的力量,也往往来自于其他宇宙,而不是本体的无能之身。
然而,外力最终是不可靠的。伊芙琳借用其他宇宙的成功力量,意味着对本我的否定,也同样是对本我人生“无能“的逃避。她不认为自己能够解决问题,想要将其他人生化为己用,让自己成为那些“选择正确,更加成功”的分体。前半部中,她逃开税务官、女儿,便是对这种否定与逃避的表达——税务官的追杀与本我宇宙里其人的追债对应,奇装异服的女儿则与本我宇宙里叛逆期浓妆艳抹的女儿靠拢。她不认为本体的自己能够应付,是为否定,不直面象征着本体人生困扰的存在,是为逃避。
最终,本片还是落到了“爱“的层面上。但是,这并不是西方语境中管用的“爱战胜一切”,而是以爱之存在而赋予的人生价值、生存意义。所有多重宇宙人都没有将乔伊看作乔伊自己,也同样没有正视本宇宙里的伊芙琳自身。包括本体宇宙的丈夫,也同样被用完即丢。无能力的他们,似乎只是借“成功之力”的平台。然而,一切成功之力都没有效果,反而是废柴一样的一家人,重视彼此原本的身份,唤醒家庭之爱,将女儿视作女儿而不是反派,方才取得胜利。
“爱”,始终是电影里的关键要素,在前半部被“不成功”影响,被回避失败人生的伊芙琳一并屏蔽,惨遭忽略,也带来了伊芙琳本我的虚无。后半部中,“爱”则地位翻身,彰显出独自的重要价值,成为了人生的最根本价值,让伊芙琳看到了“不成功”人生的意义,给了她不再回避,直面自我人生的能力。
本体宇宙里,丈夫与伊芙琳的离婚隐患在开头即有提及,父女矛盾、母女隔阂,更是互动中的主要部分。而在走马观花一般的多重宇宙里,最重头描写的,是“武术演员”伊芙琳的部分——丈夫的废柴变成了富有,私奔的错选得到了纠正,伊芙琳自己也功成名就。导演也赋予了它“本体伊芙琳需要借用这里的武术”的设定,加强了它在剧情里的存在感。这个宇宙,是伊芙琳一切感情裂痕、人生缺憾的补完形态,一切“爱”似乎都功德圆满,也让伊芙琳发出了最明显的一次“本我否定”,想要永远留在这里。“爱”的主题性,由此可见。
然而,其他宇宙的感情圆满,终究不能代替本体生活里的人生,创造不出这几个废柴之间基于自己原本身份的爱。他们最终还是要回归自身,才能感受到切实的爱意。武术演员宇宙的“爱”,被导演用作了重要的对比性存在,让主宇宙的伊芙琳坚定“自我“的价值——自我的爱,给予自我人生的价值,无关成功与否。
电影里,本体一家人的出现,始终与阿尔法宇宙的互动大相径庭,带有强烈的喜剧感。这是废柴人生的“不成功”,但也是爱意氛围的营造——人生的意义不在于成功与否,而是由“爱”来定性。
第一部分的收尾处,我们看到了上述一切的高潮与总结。首先,阿尔法宇宙的伊芙琳父亲,决心杀死主体宇宙里的乔伊,无视了此刻尚未被附体、只是他孙女的对方身份。“我没有办法,必须杀死她”的表态,以及“你还是像其他伊芙琳一样愚蠢”的声斥,将他自己与伊芙琳完全划分开来,呈现出与后者截然不同的“抛弃爱”之状态。导演安排了一场“伊芙琳对阿尔法宇宙”的段落,让伊芙琳与阿尔法父亲围绕“爱的有无”的争斗,越过了他们共同与反派boss的对抗,成为了此时最为重要的主题承载。
而此时的伊芙琳,在“依赖他人力量、否定本我意义”的层面上,也来到了表现力的巅峰。比此前段落更频繁、更主动的宇宙跳跃,让多个宇宙里的个体纷至沓来,甚至没有时间做出信息交代。这让她本我的存在感大为弱化,我们已经不知道她还占据身体的多少比例。这一段里,被附身的敌人们以完全不同于外表装束的古怪行为,执行着阿尔法宇宙的“跳跃规定动作”,这种极度的违和感堆叠起来,在娱乐效果之外,也加成了对伊芙琳本我弱化的表达。
而她运用其他个体们的能力,与敌人对决,弱化本我,否定自己的存在意义,也必然会带来本段中的失败结果。她自认为借助其他个体之力,可以对决反派,但却突然倒地,呕吐不止。此时,伊芙琳的身影在画面中虚化、分裂成多个,对接着她的状态:她抹去了根本的自我。事实上,在全片里,这样的镜头并不少见,时时强调着伊芙琳对本我的认同感丧失,以及随之带来的存在之虚无性。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段里,伊芙琳的爱意理解,同样出现了相应的偏差。她对阿尔法宇宙的父亲据理力争,表现出对爱的执念,但她却淡化了本我人生里的爱,而是转头寄托到了阿尔法宇宙的人生中——为了此刻死亡的阿尔法丈夫而悲痛不已,却将苏醒过来的主体宇宙丈夫抛到一边。这是对此前“武术演员宇宙”部分的延续,让她在“想进入那个宇宙”后,又将爱的圆满寄托到另一个宇宙。
而后,武术演员宇宙再次以“多于其他宇宙戏份”的方式出现,也有进一步的强调作用:伊芙琳进入其宇宙,试图在那里找到她对主宇宙女儿的爱,而其宇宙里的丈夫却一脸不解,因为他们在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女儿。这处设计非常巧妙,它一方面强化了伊芙琳爱的存在,夯实了“武术演员宇宙“相对更重要的存在感,一方面也表现出了伊芙琳此时“寄托于非本我”的不可得。否定本我人生的爱,必然是虚无的。最终,伊芙琳还是要回到属于自己宇宙、自己人生的丈夫身边,把握住属于自己家庭的爱。
作为第一部分的收官,导演用一个颇为新颖的手法,明确定义了整个前半部里伊芙琳所为所想的虚无:大战成为了武术演员宇宙里正在上映的电影剧情,将其的不真实感推上了巅峰。由此,追求其他人生里的“成功”与“爱”,彻底地成为了无意义的存在——当你已经不再是原本的你,人生也变成了其他的人生,那么属于你本体的一切成功,包括爱的圆满,必然会进入虚无。
第一部分,是伊芙琳从隐性的“回避、否定自我人生”进入到“依赖其他个体“的过程,以“电影化”的虚无与无意义作结。而第二部分,则是相反的发展——伊芙琳再次回到了影片开头的桌子前,一切重新开始。第一部分里,她获得宇宙跳跃力量的瞬间,眼前出现走马灯的濒死体验,暗示着她“再选一遍、再活一次”。这是她期望的,重新选择出一个“远离一切错误因素”的成功人生,进而引导出了她对于其他宇宙——本体错选,而后衍生出一个正选宇宙——的渴求,将每一阶段的一切正选集合起来,成就了第一部分结尾大战中的那个人,但却倒地失败。
而这一次的第二部分,她的人生一如“重生”地又一次回滚到影片开头,意味着她的又一次选择机会。是重新依赖于其他人生的成功,还是坚定本我以“爱”为支撑的意义,抹除所有虚无?
第二部分的开头,是对于第一部分结论的复现。伊芙琳与乔伊游走在各个宇宙中,见证了诸多世界里的人生失败。乔伊成为了“无爱”状态伊芙琳的化身,在多重宇宙的体验后,只是对爱的客观分析者——她会把主宇宙里伊芙琳丈夫借由爱意说服税务官的胜利归因为“统计学“——,自身则失去了对爱的信心与感受。这正是穿梭不同人生、失去本我认知后的结果。而多重宇宙的切换中,逐渐“离谱”——从普通世界到武侠世界再到漫画世界——的变化,也表现着各个世界的虚无性。
在二人化为石头的段落里,导演给出了最根本的结论。石头毫无人形,世界保持初始,意味着一切的返璞归真,宇宙中最根源性的概念出现。乔伊先是否定了所谓的“成功”,“不知道发现什么,就会让我们变得渺小”,而后伊芙琳则给出了有意义的“爱”,用母亲的口吻训斥“不要说脏话”。
这便是此前伊芙琳试图融合一切正确选择、获得各个人生集合之完美成功的失败缘由:事实上,没有一个人生是真的完美的,只有把握住眼前的本我,本我拥有的爱,才能免于虚无,找到自身人生的价值。给予并获得自我生活中的爱,才是人生的意义所在,无关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与否。反之,没有爱的人生集合,即使堆叠全部的“正确”,也只能是乔伊融合宇宙中全部“乔伊”人生的贝果,以一团灰暗的漩涡,引发世界的毁灭,将人生的虚无拔高到巅峰。
让每个伊芙琳感受属于自己的爱,是这一部分的终极答案。各个宇宙的频繁切换中,伊芙琳重建了自己的爱——手指头宇宙里的同性恋人税务官离开,演员宇宙里丈夫诀别,厨师宇宙里伤害了土拨鼠同事,归于主宇宙里签下离婚协议书,而后又以各自伊芙琳的身份,抒发自己的爱念,从而逐一将它们挽救。
随之,每个宇宙里“属于自我”的爱,也会聚到了个体伊芙琳的身上,不同于此前“汇聚成功”时的倒地,这一次身处于同样的——象征多重宇宙——光线快速切换环境中,伊芙琳却怡然自若。属于各自本我的爱,才是唯一能够贯通多重宇宙的力量。每个个体的爱,让每个人生都拥有意义,成功集合,不会有“寄托于成功、寄托于其他个体“的虚无。
在此处,我们也看到了一种巧妙的设计:伊芙琳所在的所有宇宙,哪怕再离谱的世界,都由爱意的纯粹表达美化,而透出了和谐感。最典型的,便是用脚弹琴的手指头宇宙。由此,电影给出了对于当今复杂世界的态度抒发——作品内的同性爱、sm、多种族,如此繁多的价值观,并没有所谓的“正确”,有爱便可以赋予它们以合理和意义。第一部分里,导演强化了种种违和要素,暗示着在其身上追求“正确“的不可得之虚无。而在第二部分里,他则用爱的名义,给予了这一切——哪怕其呈现形式再离谱荒诞——以和谐,突出了爱存在于其上的意义。
电影最后,导演将一切落回到了主宇宙的日常化场景中。我们周围的现实生活,而非奇幻迷乱的玄灵世界,才是影片最终的落脚点。由此,他强化了影片“爱意主题”的现实指代性。
多重宇宙的“分合”,也成为了巧妙的结构对应:第一部分里,她分裂精神到无数人生,试图让本我成为它们的集合载体,以它们为主,聚集出一个“所有正确选择叠加出的”完美成功人生,并造成了本我的虚无;第二部分,则是反向的“万人归一”,主宇宙里的伊芙琳才是分裂出所有分身的本体,每一个宇宙里的她都珍视自己人生里的爱,从而贯通所有分宇宙里的伊芙琳。“伊芙琳”的主次地位变化,相反而行,“成功”到“有爱“的转变,从分裂的虚无逆转成为本我的坚定。
第一部分里对于人生的“重选叠加”,变成了第二部分里的“不再重选”。不再选择,不再重来,拥抱一步步走出的当下,才是正确的选择。就像伊芙琳最后对乔伊说的,“我有很多选择,但我感觉要和你在一起”。即使它不完美也不成功,但却有着属于本我的爱意存在。由此信念,她才对税务官说出了那句“你刚刚说什么”,而不再是逃避事实地“我在听”。
这也是电影在第一个镜头里即告诉我们的信息。通篇里,导演用不计其数的“分屏监控画面”、“并列的两个窗户”等镜头,暗示着宇宙和人生的多元,淡化着不同宇宙各自的唯一性意义。然而,在第一个镜头里,他却让镜子以“唯一”的形态出现,而镜中的画面,正是亲近友爱的伊芙琳一家。
有爱,即是意义,即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