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有嘻哈:成吉思汗、民主诉求和跑车MV
文章首发于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
作者:老月亮
Amraa 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在舞台上被战斗民族暴揍的蒙古 rapper 。
2016年,一个叫黑玫瑰的蒙古说唱团访问俄罗斯,他们穿着厚重的皮草,戴着墨镜,身上缀满宗教配饰,就着江南 style 风的 beat ,Amraa 一边唱“我大蒙古牛逼,成吉思汗万岁”,一边亮出了自己蒙古袍上刺绣的“ 卍“。
一个俄国外交官站在台下,想起了自己因为纳粹战死的数百万同胞,他血气上涌,冲上台把黑玫瑰主唱摁在地上反复摩擦,Amraa 当即昏迷,被送往医院,十天后才醒来。
Amraa 的老父亲坐不住了,他接受了 BBC 的采访,指着一本古老的宗教书籍对记者说:卍 不是德国人发明的,这在我们蒙古是平安祥和的标志,我儿子绝对没有在台上喊“ Heil Hitler ”!
两年后,一个叫《 TOOHOT 》的视频在 YouTube 上达到了82万次点击量,10分钟的内容出现了19位 rapper ,汇集了蒙语说唱的全明星阵容。
在《 TOOHOT 》中,沙漠骆驼搭配蒙古各色建筑做背景,这群 rapper 同样选择了大皮草、蒙古袍、黑墨镜的装扮,在音乐中加入大量呼麦、马头琴元素,有的在蒙古包里竖起了成吉思汗的画像,戴着大金牙套唱“像月亮一般发光,像太阳一般灼热,像那些远方的星球般永恒,齐心为国献身”,身后是几个戴着萨满面具的伴舞。
虽然这样的混搭听起来总有种凤凰传奇味儿,蒙古说唱歌手的 flow 可一点也不粗糙,在遥远的内蒙古外的蒙古国,hip hop 的根在90年代就扎进了乌兰巴托的地下。
就算老父亲翻出古书一口否认,黑玫瑰的 Amraa 也不是第一次在舞台上喊希特勒的名字了。
在 Amraa 听 Michael Jackson、Vanilla Ice 时,蒙古还是前苏联的卫星国。
1921年,苏联人先后赶走了白俄罗斯人、中国人,在乌兰巴托建立了苏维埃政党。
在此后的70多年里,他们把蒙古的官方用语规定为俄罗斯式的斯拉夫文字,在墙上涂满红色标语,摧毁庙宇,把中高级喇嘛有的进了劳改集中营,有的直接在寺庙中被屠杀,任何一个蒙古人嘴里出现“佛教”、“成吉思汗”一类的词,老大哥都不会放过他。
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蒙古的嘻哈世界是一张白纸。
Amraa 最先拿起笔,在这张纸上画了萨满巫师、成吉思汗和希特勒。1991年,他创立了蒙古第一支 techno 说唱团体 Black rose ,这个牧民把自己封为巫师的后裔,向全世界宣称:嘻哈是成吉思汗时期的巫师发明的。
黑玫瑰最初是以舞蹈团体出现在公众视野上的,他们跳着蒙式霹雳舞,更换不同的舞台装扮。有一次,Amraa 挥舞着蒙古国旗,戴着长假发、大礼帽、膝皮靴和纳粹同款军国主义制服在台上唱:“为了蒙古和我们伟大的民族”。
刚送走老大哥,蒙古听众还怕希特勒?Amraa 唤起了蒙古人夹在中苏的几十年里丢失的身份认同,他歌颂的成吉思汗更是牵动着蒙古族一统天下的光荣记忆。他们在乌兰巴托市中心的苏赫巴托尔广场大会堂中央竖起了巨大成吉思汗雕像,大街小巷挂满了成吉思汗的头。
成吉思汗这个 icon 很容易激起蒙古人的民族复兴梦。而黑玫瑰不仅踩到了民族主义这个 G 点,还得到了长老的支持,他们在嘻哈发源地这件事上和 Amraa 统一了口径,蒙古传统音乐人 Zorigtbaatar 就对外国人说过:在很久很久以前,不管是老一辈还是年轻人,我们在开 party 的时候 battle ,也会有节奏地 diss 对方,“你怕我了吧?敢不敢跟我玩一玩?”。
这位年近花甲的老人还从嘻哈的表演形式上找到了共鸣:萨满文化在很早以前就到了美国,黑人 rapper 的风格和行动跟萨满仪式很像,他们那些非常剧烈和突然的动作,模仿动物的行为,有时像蹦跳的猴子,这跟我们跳大神是一样的。
萨满文化的确在世界范围内都有一席之地,且不说各国音乐人都尝试过萨满风创作,就在去年,LV高层不惜花费6位数从巴西请了一位萨满法师在圣保罗德旺斯作法,祈求天不下雨,秀场顺利。萨满抵达现场后与自己远在千里之外家中的“萨满老婆”通了灵,夫妇俩一个在法国、一个在巴西,远程操控,那场秀果然没有下雨。
不论嘻哈到底是来自布朗克斯还是萨满仪式,蒙古嘻哈这张白纸被打开了,蒙古年轻人找到了最顺口的表达方式,他们要的不仅是民族,还有民主。
说唱歌手 Quiza 的民主启蒙来自一首本土摇滚乐《 Ring The Bells 》。
1990年,蒙古青年唱着“ Let's awake,awake !”走上街头,参与了为期三个月的示威活动,仿佛在一夜之间,政府倒台了,在那个夏天,他们进行了民主选举。
在 Quiza 的时代,没有几个年轻人会过正常的生活,他们要么混迹黑市,要么就以各种形式参与政治。而这两者之间实际上没有太大的区别,Quiza 说,在贫穷的国家,政治就是最有利可图的生意。
嘻哈青年怎么能忍这些嘴上叫着民主,私底下收黑钱的 faker 呢?Quiza 开始实名 diss 贪官污吏:在人民陷入沮丧和暴乱的时候,特权阶层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趾高气昂,你们自以为是民主的金燕,其实只是人民的叛徒。
Quiza
在文首视频里出现 Ice Top 也有一首歌叫“76”,这是蒙古国会议员的人数,他在里面唱:无能的傻逼在市里排名第一,他们说这样是为了人民,但生活真他妈是个地狱。
这个“地狱”是指坑坑洼洼的道路和破旧的建筑,乌兰巴托的工业化背景使市民的生活条件十分恶劣,作为蒙古最有影响力的说唱团体之一,Ice Top 一直用自身的影响力参与社会运动,他们的主唱说:我们为生活在下水道里无家可归的孩子唱歌,问他们:“孩子你住哪儿?”,希望上层阶级能够听到我们的声音。
这群“乌兰巴托龙胆紫”唱着穷孩子的歌,其实也都是穷孩子。
Quiza 和 Gee 都在一个叫 GER 的贫民窟生活过,他俩却有 BEEF ,Gee 觉得 Quiza 太商业了,不配在地下呆着。
Gee 在贫民窟的受欢迎程度堪比 GAI 在中国。这个街区挤在一排高楼大厦中间,用带着铁锈的铁皮与世界相隔。这里的孩子住在破旧的平房里,没有人为他们修一条水泥路。他们每天要做很多家务活儿,打水,砍木头,休息的时候就聚在一起 battle ,唱一唱 Gee 的歌。
有记者在 GER 随便抓了一个初中女孩做采访,她说:蒙古政治什么都好,除了一件小事叫做贪污。
接着,她为记者模仿了一段 Gee :我们蒙古不是一直都那么穷,只是因为现在有太多没用的官员,像狐狸吃肉一样为非作歹。
这个蒙古 GAI 作为青年偶像也有自己的责任感,除了抨击时政,反对不公,他的作品里有一首叫做《 History of Mongolia 》的歌,Gee 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读书,天天听歌上网,他只好把书唱成 Rap ,好让这些小崽子有点文化。
在这样的氛围下,听说唱、唱说唱成为了蒙古年轻人的生活方式,监督政府 be real 变成了理所应当的事。
2008年,蒙古年轻人又上街了。蒙古人民革命党提前公布选举结果,声称他们将拥有单独组阁权。这一行为激起了蒙古民众的不满,认为选举中有舞弊行为,他们在乌兰巴托游行示威,放火烧了蒙古执政党总部大楼,最后,蒙古选举委员会妥协了,重新组织了投票。
也是那个时期,蒙古说唱女王 Gennie 受邀去了法国 Hos Ayas 音乐节。
如果你在乌拉巴托乘公交去菜市场,遇到一个高颧骨、素颜、黑马尾的女人抱着孩子,一定要悄悄留神一下,她是不是蒙古第一个女 rapper 。
Gennie
Gennie 总在公交上找灵感,观察人群,观察这个她生长的城市。除了女 rapper 通常会唱的“我的眼睛,我的嘴,我的想象,都跟别人不一样”的个人表达,Gennie 的作品中有很多蒙古女性的故事。
她唱过一个40岁的中年妇女,丈夫酗酒,不停地殴打她,还用她赚的钱喝酒,她不得不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孩子,Gennie 说,蒙古还有很多有孩子却没有丈夫的妇女,政府说可以给她们经济补助,但这都是放屁,她认为这一切必须改变,不仅仅是用钱解决。
Gennie 还担心一些打扮得像大人的蒙古少女,她们被人伤害之后总是遭受荡妇羞辱,提醒她们爱惜和保护自己。她关注了蒙古女性的就业问题,为她们写歌:你应该掌握权力,我们可以放火烧世界!
Gennie 最开心的时刻是在法国的音乐节上度过的,她在台下为外国友人包饺子,上台表演时只穿了简单的白衣服黑裤子,一开口就带嗨了全场。表演结束后,她说:我的心很富足,我相信有一天,我的付出都会有回报,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住在贫民窟的 Enkhtaivan 是 Gennie 在说唱圈的大哥,就像李宗盛带五月天一样,Enkhtaivan 在创立说唱团体 War and Peace 7年之后不再唱歌了,他自己造了一个录音棚,在墙上贴了毛毡做隔音,想为 Gennie 做一张专辑。
做专辑的承诺一直拖了五六年,Gennie 在这期间接到了很多公司的邀约,受 War and Peace 影响才入圈的她相信大哥一定会实现这个诺言,一直在等。
Gennie 走进那个自制录音棚时,她怀里的孩子哭了,她赶紧出去哺乳,回来接着录音。
2012年,专辑还没录完,Enkhtaivan 去世了。而他居住的贫民窟仍然没能拥有一条水泥路,旁边的高档酒店、办公大楼却越来越多,越来越豪华,105米高的蓝色弯月形的“蓝天大楼”将被新的摩天大厦取代。
蒙古说唱歌手的生存状况某程度上也反映了蒙古的社会经济状况。
世界银行 2011 年的数据显示,蒙古国当年的经济增长率在世界排名第三,但百分之三十的人口还生活在贫困线以下。
蒙古的经济增长有赖于新世纪以来大量金属矿藏和石油的开采。这些年来蒙古政府发放了数千张开采许可证,仰仗矿业出口,蒙古在十多年的时间里从一个牧业国家蜕变成了矿业国家。
但这个过程带来了严重的贫富分化。像首都乌兰巴托,以及被称为“小深圳”的扎门乌德这样的地方,城市化、现代化的程度甚至会让你觉得是中国的一线城市;但在大多数依然依赖畜牧业的地区,人们还是活在穷困的农村生活当中。
一旦你没有钻进千禧年前后,因为国有资产私有化以及矿业高速发展过程中诞生的特权阶层里,蒙古的经济奇迹和你的生活便没有任何关系。
说唱歌手麦克风里的“蒙古故事”,于是变成了两个版本:一个是阴沉的、穷困的、暗无天日的;一个是光鲜的、奢靡的、五光十色的、欣欣向荣的。
可叹的是,两者都是真实的。
在 Gennie 这种为底层人民、女性权益发声的女性 rapper 的另一面,蒙古也出现了新的说唱女王——Mrs.M。她只穿黑色衣服,戴着嵌金字“ M ”的大黑墨镜,配上大红唇,她的 MV 中充斥着“想要坐在跑车里,想要一台法拉利”的消费主义元素。
Mrs.M 一路从乌兰巴托火到了美国,在外媒问到她为什么戴墨镜时,她说回答:因为我走在路上会被年轻人拦住要签名。
Mrs.M
然而过度依赖矿业出口的蒙古经济,腾飞过后,终于在 2016 年泡沫破裂,迎来了经济危机,“举国还债”,去年似乎又有点起色。
蒙古的经济特点,注定了蒙古人生活的起起落落,决定权似乎都不在他们自己的手里:以前畜牧业经济下,人们看天吃饭;现在矿业出口支撑经济,又得看国际形势和进口大国们的脸色。
对于一个蒙古国年轻人来说,生活中没有太多东西是可以自己决定的,除了他的歌要唱什么。
那位蒙古说唱先驱 Enkhtaivan,当年在为 Gennie 制作专辑时,就告诉她:这一次录制,我们唱一些别的歌吧,我们不要唱黑暗的过去,说一说光明的未来吧。“做梦是不需要代价的。”